阿呆鹅

麒泰旧事 16

16 劳师事鼙鼓,羽檄如流星


越往北走,北境的肃杀之意越为明显,纵然是春意盎然的时节,行路两侧的绿意终是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日渐灰蒙的天和呼啸而来的风。


海市在前几日的休养之后,伤口已经大好,这几日也能上马前行了。在主将的授意下,这支队伍行得愈发急切,竟有千里江陵一日还之意。


海市不知道方鉴明是如何和褚仲旭说这件事的。她只能揣测,方鉴明可能只吐露了七分实情,而瞒去了自己父亲也参与其中之事。也是,这造反造的,毕竟是他家的皇位,仪王若是上位,第一个命不保的就是他和太子,纵然与方鉴明有如此深的交情,实在也不应涉险告知全部实情。


眼下三人都心照不宣的一点是,一定要尽快抵达黄泉关,越快越好。


若是周怀骞下的手,那他当是起了疑心,很可能是得知海市也一同出行,觉得此事有异。那两名刺客从到来的时间点来看,恐怕在队伍出城不久便已被派出。当时周怀骞必然还没有时间查证确实,但就痛下如此杀手,那永远稳重守礼到有些迂腐的外表下,竟是个不容小觑的狠角色。


刺客事发,信报已传入朝中。帝修怒不可遏,绝对不许此次出行有任何差池,着令严查此事。这一段时间,周怀骞想来不敢轻举妄动。但无论如何,一旦周怀骞的疑心有了切实的证据,他一定会拼死传信给仪王,令其做好准备甚至不管不顾地先发制人。


为今之计唯有把握先机,赶在敌人动手前一击致命。


这支队伍一千余人,皆是年轻精锐,行军速度极快,比原先的计划更早地抵达了仪王的封地境内。这一日,负责点卯的兵士却发现当日点卯册上少了二十个名字。


“长官有令,拨二十人到王爷府上拜访以示诚意。”褚仲旭属下的亲兵说。“咱们这都到了仪王殿下的境内了,不知会一声也不好。”


“也是,这神龟出没之地正是殿下封地之内,前去拜访也是合情合理之事。”这位负责点卯的百户应和道,随手翻动着册页。“咦奇了怪了。”


“奇怪什么?”褚仲旭的亲兵问。


“我记得之前方公子有位亲兵,生得很俊秀,为人也和气,我还和他说过话。叫什么来着?一时想不起来了。喔,也是姓方,好像叫方卓英来着。”百户说。“我看此人也不在今日名册上了,想是也在这二十人里了?”


“别打听那么多,你就干你的事。”


百户连声应了,心里却想着,怎么这么个打招呼的虚礼还会派出身边的亲兵去?何况和这亲兵间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似乎是日日同吃同睡……不过他不敢再作声,这缕思绪不过在他的脑中盘旋了一刻,便彻底烟消云散了。



海市率着一众军士连夜赶路,此时停马在翼城的城门前一处僻静的山坡上。翼城,是仪王府邸所在之城,是其封地度平郡的首府。


除了她外,这十九人皆是流觞军中拨来的前哨精锐,素来长于刺探军情。这波人是方鉴明和褚仲旭在选人之时私下替换进近畿营的队伍里的心腹。


为首之人名叫钟盱,年约二十五岁上下,很是老练精道,不仅武艺出众,又极擅伪装,脱了盔甲军装可以时刻混入平民百姓中。


“诸位皆是方家心腹干将,别的话无需多言,唯有一事是,此番潜入城内打探消息之时,务必记得以留证据为重。”海市说。此行的目的和任务在早先已分派完毕,这些人都是方家的得力之人,能力和忠诚上毋庸置疑。


“谢方小公子提点,必不辱使命。”钟盱说。海市在军中化名为方卓英,他们便都以方小公子称呼之。


海市点点头。众人下了马,卸下了军中的服饰,皆换上了平民百姓的常服。乘着夜色,他们带着早已伪造好的身份文书,便悄无声息地混进了入城的百姓中,仿佛滴水汇入了汪洋,再也找寻不见。


海市和钟盱两人随着人群往前走。他们换上了一身商家子弟的装扮,乔装作远方而来的商客。转过街角,便看到了一家玉器行,人来人往的,看着也是生意兴隆。


“果然这是周家的产业。以商贾交通四方信息,倒也是巧心思。”海市压低声音对钟盱说。


两人步入店内,一名伙计已热情迎了上来。“两位公子今日想看什么货?”海市环顾四周,今日店内人亦不少,还有一群华服的公子姑娘,正在欢声笑语地挑选收拾,掌柜的忙着接待,没空理会他俩。


“想看看可有称心如意的簪子。”钟盱答道,眼神流连在玉器上,似是在认真挑选。


“哟,我们家的玉簪,可是数一数二的。”伙计满脸堆笑,话锋一转,“二位看着面生,不是本地人吧?”


“嗯,我兄弟二人家里是经商的,路过此地,见这玉器精美,就来看看。”钟盱说。


“您这簪子是预备作甚么用的?若是送给家中女眷,我建议您看这几支。”伙计伸手递来几支玉簪,看起来皆是中等之品。想是看他二人不过商贾之家,以中等品试试他们的身家。


“这几支玉质看着不错,只是花样太繁了些,看着不时髦。”海市搭话。


“小公子你有所不知,这可是京中时兴样式,那宫里的娘娘现在就爱戴这个呢,您买回去保准满意。”伙计说。


“你这年轻人怎么信口胡来,这里距天启可有千里呢,怎么就知道是京中时兴样式了。”钟盱摇摇头。


“贵客有所不知,本店的东家有京中的人脉,这些花色,都是照着京中时兴样式雕的,绝对是最时髦最好看的。”伙计拍拍胸脯,压低声音对他俩说。


这伙计看着年轻,兴许是新招募的,城府不深。


“哦?你家东家倒是个有头脑的生意人,有机会真想会一会。他今日可来店中了?”钟盱颇感兴趣地说。


“您这是遇不到了,他每日亥时打烊后会来店内盘点。”伙计说。


二人便装模作样又看了一会儿,最后还讨价还价,买下了一支玉簪。伙计送他们走的时候,笑容都快挂不住了,心想这商贾之人还真是抠门,做一单生意忒费劲了。


出门后,海市与钟盱商量着分头行动,海市留下守株待兔,等等看着玉器行的东家到底是何方神圣,而钟盱则伺机潜入仪王府。


海市扫了眼四周,看到玉器行前的街上有一株参天大树,于是趁着夜晚人迹稀少,三步两步窜上了树,找了一处枝丫坐好了。这里位置极佳,既十分隐蔽,又正好能看见玉器行的门口。


此时距离亥时还早,但海市依然目不转瞬地盯着玉器行门口,看看是否有什么可疑之人。此刻往来的公子姑娘们络绎不绝,但均看不出来有什么问题。


不知道其他人现下是否顺利。海市心想。


在先前的部署里,她拨出三组十五人,分别查探钱、粮、人的去向。叛乱不是空口白牙之事,不是说叛乱就能叛乱,最终拼的不过就是背后这三个方面的实力。论钱,看仪王是否有私铸金银铜币或者私营盐铁谋利的行为。论人,查的就是仪王是否私下招兵买马违规扩建亲兵,是否正在日夜操练兵马。论粮,需注意的就是王府和郡守府是否有囤粮的迹象。


此外还有五人,包括她自己,则主要查探仪王的情报网络和安插的暗桩暗线。


不知过了多久,玉器行打烊了,顾客尽都离去,就连店内的伙计也都散了。又过了一会儿,已经宵禁的空荡荡的街道上却出现了一台轿子,最终缓缓停在玉器行门口。


轿内走出了一名女子,她戴着纱帘,步入玉器行内。


海市微眯了眼。原来是“她”,竟不是“他”。纵是海市素来习箭,目力过人,但这个视角下她也看不到对方的脸,只得继续耐心地等着。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女子从店内出来了。就在她足下跨出门槛的一瞬间,一缕风扬起她的面纱,就在那么一瞬间,海市看见了她的脸。


这是一张成熟女子的脸,面上没有丝毫表情和波澜,甚至显出一丝疲态。


海市只觉得她生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她。不过此时不容她多想,跟上看看究竟才是正事。


海市立刻轻手轻脚地从树上下来,远远地跟上这轿子。她身手轻盈,步伐稳健,并未被轿夫发现。


轿子慢悠悠地转过几个街口,进入了仪王的府邸。显而易见,这轿子上的女子,就是玉器店伙计所提及的那位东家,亦是仪王府内的女眷。这家玉器行,与周怀骞的玉簪行遥遥相对,构成了情报体系两端的重要节点。


海市沉吟片刻。是有说不通的地方。为何仪王会让一位府内女眷出来操持玉器行的事务?以女子的年龄和装饰来看,是已经婚嫁的妇人,难道仪王身边已经没有可信任的能人了,需要让自己的夫人姬妾出面?


此时她很想与师父探讨一番,但估摸着师父现下已经快到黄泉营了,自然是没有机会了。她此行担着非常重要的任务,就是要收集仪王有叛乱之意的蛛丝马迹,师父远在百里之外,眼下能依靠的唯有自己了。


海市正在恍神间,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激灵一下,还未回身,另一边的手已经迅疾地出了拳。


她的拳头被人握住。“是我。”


她回过身,看到了已经一袭黑衣打扮的钟盱。他压低声音说,“跟我来。”


海市随着钟盱,转过几个街口,进入了一条无人的小巷。两人闪身进入了一间小屋。这是钟盱派人踩过点的一处荒废的房屋,此处来往的人较少,可用来作这几日他们藏身的据点。


钟盱撤下面罩,“方小公子,属下方才潜入了仪王府,却见到度平郡郡守来拜访,仪王与郡守在书房近谈,守卫森严,属下无法接近,听不到说了什么。”


“这也不奇怪,仪王要生事,势必要与郡守勾结。钱、人、粮三件事,事事离不开当地官员。”海市说。想了想她又补充道,“我们之间不用自称属下,叫我……叫我卓英就好。”最后半句有些心虚。


当时随军出行,方鉴明要她编一个化名,她张口便来了个方卓英,只觉得好玩。这一路下来被人喊卓英……真是有些怪异,好在也习惯了。


“属下……我也是这么想的。”钟盱说,“但最奇怪的就是,我遥遥地却似听到两人在吵架。我一直等到那郡守大人出来后,才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十分不乐。”


“两人起内讧了吗?”海市若有所思。


“我倒觉得更像是……两人此时并非同路之人。”钟盱说。


“这说不通,仪王绝无可能绕开郡守做这样的事,若两人并非同道之人,那郡守为何不立刻上报呢?”海市摇摇头,思绪却突然一转,“若是郡守有把柄在仪王手中呢?钟盱,你再想办法去探探郡守那边的消息。”


“遵命。”钟盱说。


海市又将今日的见闻告诉了钟盱,“你可有印象,仪王府内有这么一位女眷?”


“不曾见到。”钟盱沉思片刻后说。“我稍早时候和派去茶楼戏楼内假意听戏、打探消息的邬德打了个照面。现在他尚未回来,但当时已与我说了下今日打探的消息。”


钟盱顿了顿,继续说,“仪王是圣上最小的弟弟,正是而立之年,仪王妃出自清河崔氏,据说仪王与仪王妃感情不错,仪王亦不好女色,府上姬妾很少,不出入烟花之地。”


“那此人身份可能有疑点,我们还需再了解一番。”海市说着,突然脑海中电光火花一闪,一个熟悉的面容闪过她的心头,惊愕一瞬间浮现在她的脸上。“你刚说,仪王妃出自清河崔氏?”


“正是。”钟盱有些困惑。


“那我知道她是谁了。”海市说,目光却投向远方,眼前浮现出一个十分熟悉的面容。


与那女子的面容渐渐重叠。


那风度翩翩、淡然写意、永远笑着的少年,相依相伴二十年,逐渐成长为大徵朝的中流砥柱,是她最得力的战友,是她不可或缺的左肩右膀。


她记得在刚刚执政之时,朝堂一片混乱,她每日坐于殿上,听着下面百官论辩,内心唯有无力和彷徨。政事与打仗差别太大,皆是看不见的刀光血影,一步不慎就是万丈深渊。每个人都有立场和政见,都有自己背后所代表的利益集团。她就算捧着传国玉玺,抱着名正言顺的小皇帝,亦差遣不动任何一个老臣。


当时师父仍昏迷不醒,她为政事日夜难眠,常常与周幼度、张承谦二人秉烛夜谈,结成了深厚的情谊。


她记得有一回,他们刚刚在政事上有所突破,薅掉了一个根深蒂固的朋党,三人都很是高兴,觉得离海晏河清又近了一步,于是把酒言欢,小庆一下。


酒过三巡,三人俱有些醉了,回忆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只听周幼度说,他的母亲在他小时候便去世了,他记忆里几乎回忆不起母亲的面容,只记得家中父兄都说,他生得极似母亲。


“听父兄说,我母亲生我时难产,落下了病根,不久便去世了。去世前看了很多大夫依然药石罔医,到最后已经神志不清,嚷嚷着要见娘亲,要回小时候的家。我母亲出自清河崔氏的一个旁支,那时候那一支已经没落,我外祖父母也已去世。最后自然不得而行。”海市仍记得他说这话的神情,脸上微醺已有绯红之色,神色却格外落寞。


看来周幼度的母亲当时并没去世,不仅没去世,还在仪王府上。抛夫弃子,投奔于千里之外的族中姐妹,这令人难以置信。


一个大概的脉络和思路,渐渐浮现于海市的脑中。千思万绪,似乎都要汇聚于一端。所谓真相,似乎就在眼前了。


海市想,她马上就能拨开这重重的迷雾,看清麒泰末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另一边褚仲旭、方鉴明二人已经率队日夜兼程抵达了黄泉营。


方鉴明见着这熟悉的边关景色,不禁有些感慨。前一世的仪王之乱,他和褚仲旭是在此血战三天三夜,终于赢了一场硬战。他也是从这儿出了边关,去了红药原带回了卓英。更何况,这是海市前世受了伤令他千里奔来的地方。


黄泉营主将娄乐邦携副将众人前来迎接。双方简单过礼后,便入了主帐,欲商讨筹备明日犒军之礼。


进了帐内,方鉴明突然说,“娄将军,请屏退众人,有要事相商。”


娄乐邦有些惊诧。不过他是清海公门生,早些年在京中亦见过方鉴明,虽然当时方鉴明还是个孩子,但也知道他是个稳重有主见的性子,此时又见褚仲旭亦是一脸严肃,知道确有要事,便依言屏退了其他人。


“娄将军,你看此图。”


方鉴明展开一幅图。这是神龟背上图案的画像,因为神龟过重,当地官员便令画师先画了背上的图,差人送入京中。


“此图是神龟背上的图吧,怎么了?”娄乐邦迷惑不解。


“这么看呢。”方鉴明走到门口,将纸面反过来,迎着阳光。


墨水投过纸面,形成了镜像的图案。


娄乐邦看了半晌,突然睁大了眼,看向了一旁的褚仲旭。


“殿下……”他迟疑着开口,似是太过震惊以至于不知道该说什么。


“娄将军。”褚仲旭抱着肩,“这确实是鹄库文,写的是,‘苍天已死,逐燕高飞,岁归度平,天下一统’。”


娄乐邦哑口无言。这意味着什么再清楚不过了。但这背后的含义,却如泰山崩塌般震动人心。


“娄将军,你知道,鹄库的红药帝姬,是仪王的同母姐姐。”方鉴明继续说,“仪王或已与鹄库勾结,出此所谓祥瑞,以感化人心,蓄意叛变。眼下虽无实证,但事情紧急,一旦事发,仪王封地的亲兵和鹄库兵两相夹击黄泉关,再一顷而下直达天启,后果不堪设想。别的军营距此处皆远,需要你立刻出兵控制住仪王。”


这几年仪王一派礼贤下士、爱民如子的样子,在民间颇有口碑,娄乐邦不是没有耳闻,心中也不是没有思虑,但最终都无迹可循,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此时看了这图,他心里已经信了七分,只是他已到了不惑之年,早已混成了人精,知道这事虽可成奇功,助他飞黄腾达,但一招不慎就有巨大风险,而他,承担不了这个风险。


见娄乐邦仍有些许迟疑,褚仲旭接着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事急从权,之后我自会禀明父皇,一应责任均由我来承担。”


“好,任凭殿下调遣。”娄乐邦终于应允。


北境的天,雾蒙蒙的,似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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