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呆鹅

麒泰旧事 17

17 世道终纷拏,穷鱼饵奔鲸


仪王褚奉仪端坐着,手边有一盏冒着热气的茶。他似陷在沉思里,少顷才如梦初醒,抬起一双凤眼看向站在下方的人。“你再说一遍?”


“天启来报,旭王、方鉴明去黄泉营犒兵是假,借兵围城是真。”立于下首的女子说。她的神情沉静,宛如一潭浓重的湖水,哪怕往里扔石头也不会泛起一丝涟漪。


“好,你去吧。”褚奉仪摆手。女子不再发一言,行礼告退。


他似乎又陷入了思索,指尖无意识地停留在那盏袅袅的热气上方,片刻后突然对身边的侍卫说,“你带人去把府内所有文书和往来书信都烧了,切记不要留下一丝痕迹。”


“属下遵命。”侍卫匆匆离去。


“他们到哪儿了呢?”褚奉仪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是王府内的园景,平静安谧。


“殿下,黄泉营轻骑兵日行百里,若是已经出发,恐怕明日就到了。”屋内还有一位年稍长者,神情焦虑。“我们如此小心周全,旭王年纪轻轻远在天启,怎么会知道呢?这信报是否可靠——”


褚奉仪打断他。“玟娘是王妃的族姐,周家办事向来可靠,不会有错。”没有说出口的话是,有崔玟在此,周家不敢不尽力。


这话引得他的思绪稍稍飘散了些许,想到了远在天启的那个人。一时间年少时候的欢声笑语仿佛又回到了耳畔,但此刻想来却格外遥远陌生。


周安胥,他曾经的至交好友,比他的亲兄长还胜似兄长,给过他此生最快活的日子。他们曾经高谈阔论,也曾经秉烛夜游,畅想着未来要匡扶社稷、共襄盛世,做那千古留名的明臣良将。


他亦记得那一年他刚刚封王出京,打马千里回京守岁,不是为了那高坐于金銮殿上的所谓亲兄长,而只是为了见自己的好友。大年初一他便匆匆登门拜访,这一拜访倒牵出一段意想不到的良缘。周安胥的夫人崔玟出自清河崔氏的旁支,这一年她有位同样出自旁支的族妹正投奔于她,也在这周府上过年。


就一眼,他便认定了,这是他未来的王妃。他后来上疏请兄长赐婚,皇兄亦慷慨应允,似有几分意外之喜。是啊,他这样的身份,在婚事上始终尴尬。若要给他一桩名门望族的婚事,皇帝心里便有了疙瘩。可若是给他指一个小门小户的女子,又显得兄长心胸狭隘了。于是有很多年他的婚事始终搁置,无人轻易置喙。


但崔氏却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既有显赫的姓氏,写于赐婚诏书上显得兄友弟恭,却又出自没落的旁支,家中已无亲眷,没有任何可借力之人。


他早知道,他这位皇兄虽然宽厚,却只是对自己的血脉宽厚。那家国天下的金丝龙袍之下,成日想的不过是一家一户的事情。帝修对嫔妃慷慨大方,让这一朝的后宫格外安宁,对子女爱护有加,让几个皇子公主之间如同寻常百姓家一样有了深厚的手足之情。但皇兄却不会对他这个异母弟弟有多大的宽容。他若不是年纪太小,在皇帝登基时还只是咿呀学语的孩童,恐怕会和其他兄弟一样,早早丧命于麒泰初年。


可是周安胥,明明知道这一切,为何还要教他明礼义懂是非,让他着迷般向往着自古以来建功立业之人,渴望以自己的血肉之躯献祭于这锦绣山河,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他明明知道,自己此生都没有机会踏入朝堂半步,更没有机会执起武将的长矛。他明明知道,自己会被封于荒芜的北地,像这边关的看家犬一样,不,甚至还不如看家犬,封在度平郡就是让黄泉兵看管着自己。


可惜他不是懦弱无能之辈,相反地,他承袭了这帝王家的血脉,仿佛天生就有上位者的能力。他擅长洞察,懂得如何收服人心,在这北境的十余年里,他曾经的真挚、悲悯、文人意气在这凛冽的北风里全都化为了隐忍、筹谋和野心勃勃。


他不明白为什么曾经的好友会不认可自己的所作所为,乃至于渐行渐远,但他也逐渐不在乎了。若他能位登大宝,他便能给周安胥如今清海公的地位,想必日久以后总能弥补裂隙。于是几年前,他令王妃佯称染疾,病重之中想要见见亲眷。崔玟与王妃虽然不过同族,但自小两家亲近、感情深厚,不疑有他,哪怕自己生完小儿子刚刚半年,依然不远千里来探望。仪王趁机将她扣下,以此胁迫周家在天启为内应。


他没想到周安胥会就此一病不起,好在周家长子周怀骞接过了这个任务。在周怀骞的要求下,他让周夫人崔玟当了这玉器行的东家,往年信件皆出自崔玟之手,只要看到母亲的字迹,周怀骞便愿意俯首听命。后来他渐渐发现,周怀骞比之其父,是一枚更好用的棋子,为人谨慎善隐忍,但又心有沟壑,办事无往而不利。这不,这次周怀骞及时的通风报信就给了他足够的时间来清理门户。


褚奉仪渐渐从思绪中醒来,神情也逐渐冷淡起来。那尚且年轻的面庞有着褚家人的锋利线条和不怒自威的气质。“本王就在这儿等着,看看他俩能掀起什么风浪。”



娄乐邦拨出三千骁勇的轻骑兵,跟随着褚仲旭、方鉴明,直扑向度平郡。不过一日多点的光景,已经兵临城下,派重兵把守翼城的两个城门,城内别说是一个人,哪怕是一只鸟也飞不出这重围了。


娄乐邦预想过仪王会有怎样激烈的反应。他脑海中的每一个画面,都是仪王要率亲兵突围,拼个鱼死网破。但没想到仪王根本没有什么反应,反而下令大开城门,迎接黄泉兵进城。


他不禁感觉毛骨悚然,仿佛已经入了敌人的圈套。若仪王不曾预谋叛乱,或者已经听到了风声清理干净了手脚,此行找不到什么实际的证据,那他轻则是个擅离职守,重则可上升到参与了皇室争斗,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心中有些慌乱,面上倒还沉得住气,只是看向褚仲旭和方鉴明。


“好,我们会一会皇叔。”褚仲旭说。


三人带着一百兵士长驱直入,进入了仪王府。一路上果然毫无阻拦,一丝一毫也看不到囤了重兵的样子。娄乐邦的心不由得又沉了一沉。


“阿旭,你来了。”仪王褚奉仪在正殿内等候,见他们来了,笑着对褚仲旭说。他本来就生得俊朗,这一笑显得更加亲和,仿佛两人只是久别重逢,现在根本不是兵临城下、剑拔弩张之际。


“皇叔!”褚仲旭亦笑道,用的便是小辈向长辈说话的语气,带着几分彩衣娱亲的撒娇之意。娄乐邦一时间简直怀疑自己误入了血脉至亲其乐融融的天伦时刻,直到下一秒褚仲旭的声音陡然如冰霜。“谋逆叛乱,可诛九族,你为何背叛父皇?”


不问是不是,只问为什么。一时间气氛凝固成冰。片刻后,仪王笑了,唇边带着讥讽。“你在说什么?可是路途遥远,染上了什么疾病?”


方鉴明突然出声。“仪王殿下,你食君禄,坐拥封地,皇恩浩荡,却勾结鹄库,假造祥瑞,交结朝中重臣,布下情报网络。你可知罪?”


仪王斜眼看方鉴明,讽意未减。“呵,方小公子这么大的帽子,说往本王头上扣就能扣下来?今日本王准你们入府查抄,但凡能查出一点证据,本王立刻认罪。但若是查不出来,这犯上作乱的就是旭王和你了。怎么样?”


娄乐邦心下咯噔,背上冷汗淋漓。仪王敢出此言,肯定是已经清理干净了门户,恐怕今日查抄仪王府也得不到什么证据,还会陷自己于被动之地。他余光不由得看向了方鉴明。虽然他心里明白,旭王作为皇帝疼爱的儿子、太子爱护的弟弟,是这里最能担事儿的人,但不知道为何,他内心深处总觉得,身旁这个年轻俊逸的方小公子,更像这盘棋背后的执棋子之人,成败皆系于他一人。


方鉴明轻轻一笑。他穿着盔甲,扎着高束马尾,看着年轻气盛,但神情里却是与年龄不符的沉稳老道。这不禁让娄乐邦心中松了几分。


“殿下的情报网络确实不同寻常,这就听到了消息,清理干净了证据,恐怕我们今日就算在你府上掘地三尺,也找不出一丝一毫的证据。”方鉴明说,话锋却一转,“但你私营盐铁、囤兵囤粮,却是不争的事实。”


“哈哈哈,好一句私营盐铁、囤兵囤粮。证据呢?”仪王不紧不慢地说。自己早已令人烧掉了所有文书信件,关闭了偷藏于城北林间的私兵营,遣散兵士分散于乡间屯田。此时听着褚仲旭和方鉴明在这儿虚话半天,心中明白他们并无实证,越发讥讽起来。


“你要的证据在这里。”


从门外传来掷地有声的话音。众人皆回头望去,见一个身材娇小、身着锦衣、面容清秀的少年郎快步走了进来。唯有娄乐邦面色一变。


“回禀公子,属下这几日依着您的吩咐,排查了翼城,果真发现了蛛丝马迹。城北林间有兵士演练的痕迹,还有几处空屋,墙根处可以看到囤粮的痕迹。”


“这又是什么把戏?那地方是废弃已久的一处演练场和粮仓,也许是被山贼占据了,又有什么奇怪?”仪王不屑一顾,心下越发笃定起来。


那少年却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双手呈上给了方鉴明。一时间众人目光皆聚焦过去。仪王脸色微变。少年接着说道,“属下派人截住了一伙盐商,发现了这本账册。那人现下还扣着,随时可来问话。”


仪王要举兵叛乱,自然要筹钱。北境这荒芜之地,没有金银铜矿,连私铸铜钱都做不了,只能偷偷经营盐铁生意。盐铁利润极厚,又是国计民生的大事,朝廷明令禁止私营,哪怕皇亲贵胄也不能碰。但是……


若私营盐铁并着扩亲兵、囤军粮,那确实是板上钉钉的谋逆大罪。但现下后二者并无实证,单纯的私营盐铁确实是罪,但并不是盖棺定论的死罪。


仪王忽而轻笑。“人证物证,不过捕风捉影、蛛丝马迹,设下这么一个局,演这么一场戏,是想陷本王于死地罢了。”


少年蓦然一笑,这笑容里同时透着英气和柔美。“属下找到的,可不只是蛛丝马迹。仪王殿下很是机警,素来让兵士半训练半囤田,每半旬更换一班,同时在训兵场上的兵士皆在亲兵人数之内,即便被人发现了,无非也是私下操练,多少能搪塞过去。所囤粮草,亦是小心谨慎,不敢集中存放,而是放置于城内外多处。”


话音到此,仪王神色骤变,没想到自己的手笔被人如此轻易而条理清晰地说破。这少年虽然年纪轻轻,但在这剑拔弩张的场合,亦不慌不忙、口齿清晰,甚至还隐隐透着一股与其年龄和身份不符的上位者的威严。


少年微微停顿,脸上闪过一丝冷意,接着说道。“要放置粮草于州郡的粮仓,要将招募的私兵藏于乡间,自然事事离不开度平郡的郡守大人。殿下是不是拿着郡守当年珠税案的把柄,胁迫他与你一同生事?”


这最末一句,有几分不易觉察的愤恨,但宛如一缕细烟般迅速飘散无踪。


仪王心知大势已去,自己的行径所为皆已被识破,度平郡郡守此刻恐怕也已经被方鉴明他们派人控制住了。这下诸般罪证,人证物证俱在,自己是逃脱不了了。可惜苦心筹划多载,觉得自己文韬武略样样胜过皇兄,最终还是处处失策,竟落得个这样下场,不禁有些自嘲。


他也不再装模作样,骤然发笑,眼底通红。“你这小崽子倒是说得不错。珠税案,珠税案,你才多大,你又哪里知道,这天下还有这么荒谬可怕的事情?昏庸无能的皇帝,尸位素餐的朝廷,竟放任地方贪官以珠税为名剥削鱼肉百姓,动辄就捆了人卖给关外的蛮族。本王这是谋反吗,本王这是拨乱反正!”


“那你呢?”仪王没想到少年竟立刻接话,声音仿若冬日寒霜。“你何尝不是拿着这珠税案当做政治斗争的筹码?当年皇上已经下令让你代行职权彻查此事,你却拿着这个案件作筏子拉自己的政敌下马,又替真正有罪的官员抹除罪证以拉拢他们。有罪者逃脱法外被你控制,无罪者蒙冤下狱让你得以扶持亲信上位,这又是什么天理?”


“为了更大的利益,有一些小小牺牲也不为过。史书上只会记载本王未来的雄才大略、励精图治。”仪王满不在乎地说。


“你既已认罪,便无需多言。等到了天启再和皇上和大理寺说吧。”少年——也就是海市冷冷地说。


方鉴明迅速看了她一眼。这话说得太急了,恐怕要坏事。


按照他们原先的规划,这句话确实要说,为了是引诱仪王困兽争斗、当场伏诛。以仪王的心性,以及皇帝与仪王之间微妙的关系,他自己也十分清楚,一旦束手就擒、送至天启,他要面临的恐怕不是简单体面的一死,而是更多令人可怖的事情。因此此话一出,便是要激他抗争或自尽。


但这句话说早了,此时虽然人证物证俱全,但还没有在精神上完全彻底地击垮仪王。他们苦心谋划绕了这么大一圈,借黄泉兵来围困而不是直接禀明帝修派兵来镇压,为的就是不让仪王到天启接受审问,一旦仪王落入了大理寺之手,恐怕会有拉扯出叶将军的可能。


然而珠税是海市心头无法触碰的伤。若海市只是这一世的海市,也就罢了,但她带着上一世的记忆,亲身经历过自己因着这鲛珠家破人亡的惨剧,方才被仪王的态度激怒,一时忍不住将这话过早说出口。


果不其然,仪王面色突然一沉,脸上骤然迸出一个狠戾的笑。“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们其实早就知道这一切,本可以直接上报,但偏偏要这一番苦心积虑、南辕北辙,让我想想,你们要保的到底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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