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呆鹅

麒泰旧事 15

15 宝剑双蛟龙,楚山邈千重


十日后,犒军兼迎接祥瑞的军队从天启城出发。


是日,细雨绵绵,道路泥泞,帝修令太子伯曜在城墙上祭了天,宣读了圣旨。


浩浩荡荡的一千军士在雨中整齐有序地向前行进,犹如一把烁着寒光的匕首穿过天启的城门。


这一千人,均是方鉴明和褚仲旭从近畿营挑选而出的精锐。挑人标准,无非是年轻、身强体壮、面容无瑕疵,方才适合去迎接祥瑞。


两人挑挑拣拣,这个太老那个又太瘦,细细选了三日,方才选出了合适的人选。这惹得朝臣们心里纷纷哂笑,说这年轻的旭王,竟是以选妃的标准来选军士了。


到了列阵当日,众人倒也不由得服气,这些年轻军士们站在一起确是威武飒飒,很有扬大徵国威的气概。


礼毕之后,太子下了城墙,见到好友周怀骞,对之一笑。“怀骞怎么来了?”


“今日迎祥瑞的队伍出发,想来你也没有其他公务,想与你共饮几杯。”周怀骞说。两人之间,熟稔亲昵,倒是没有在外人面前的事事循礼。


“正好,我也想去请你呢。走,到我府上,我让韫儿备上好酒。”太子说。


“又叨扰太子妃了。”周怀骞说,“阿旭和方小公子都不在,不然咱们四人正好痛饮一场……这几日怎么没见着牡丹?”


“她啊,去行宫玩了。”太子漫不经心地说,“前几日就去了,据说还带着叶姑娘一起去了,说是要去踏青。”


“踏青吗?”周怀骞沉吟。他望着城门,队伍早已没了踪影。


北上这一路虽因道路泥泞而不好行军,但春暖花开时节气候温暖,倒也是减轻了辎重的负担。


方鉴明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行于队列的腰部压着阵,他的身边还有一位身量较小的亲兵,众军士心里估量着,显见着是从府内带来的小厮,看起来还是个年纪尚轻的少年郎。


虽然如此,但此人身姿硬挺,骑术过人,这一路也并未掉队,反而显得轻松自在,倒也是服众,众军士皆别无他话,唯有敬佩流觞方氏治府有方,连这么个半大孩子都已经有行军之人的气魄了。


海市策马前行,对一众目光视若罔闻,一心跟在方鉴明的身边。前一世自己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这一世也在黄泉营长大,区区行军自然不在话下,甚至仿佛笼中鸟复归山林,从心里滋生出别样的喜悦。


算算今日的时辰,到了开阔有水源之地,旭王便下令原地扎营过夜。由于此行并非出征,营制上并未要求打木桩做寨墙,不过按照编制分块安装帐篷,留出足够宽的道路方便集结,并另设有囤房粮草和设置马厩之地。这一支军队皆是青年精锐,不过片刻便按军法整整齐齐地扎好了营。


“小伙子,你看着面生,是清海公府上之人?”海市正看着新扎好的营地,有人凑上前来搭话。是个年轻俊朗之人,看腰牌是个百户。


“我负责护卫公子周全。”海市笑笑,不欲多说。


此人待要再问,方鉴明突然从身后出现,对海市说,“你随我来。”


海市点点头。旭王与方鉴明二人分别居于大小两个中军帐中。海市随着方鉴明步入中军帐,目光炯炯地看着他,等待他发话。


“怎么了?”方鉴明坐定片刻,发现海市仍在望着他,有些狐疑。


“咦,不是师父让我进来,有事吩咐吗?”海市摸不着头脑。


方鉴明抿了一口茶以掩饰自己突然有些尴尬的神色。“我让你来,意思是,今夜你随我住在此帐中。”


海市大为惊奇,“师父,按军制,我应该和其他军士一同待在周边营帐里。”


“你身份特殊,怎可同其他人一起。”方鉴明不看海市,似有喝不完的茶。


只有发红的耳朵暴露了内心。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慌乱,明明前一世两人已然相许,但这一世看着这不过刚过豆蔻之年的小姑娘,虽然知道她内心依然是曾经相守的那个海市,但心里依然抑制不住涌出复杂难辨的情绪。


也许他应该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


上一世她囿于暗卫的身份和女扮男装的禁锢,始终没有选择的机会,日日见的不过是他,自然暗生情愫。这一世,她理应有机会去看看更大的世界,去接触更多优秀的男子——虽然一想到这他内心就酸涩难耐——但她值得一次重新选择、决定自己人生的机会。


海市没想到今夜还能与师父独处一室,不禁大喜过望,连声应允。只是这喜悦不多时便转化为了尴尬。海市行走于营地之中,觉得众人看她和方鉴明的眼神都变了……在他们的脑海里,自己的脑门上可能已经乍然出现“断袖之癖”四个字……


入了夜打了休憩的军号,除却中军帐和营地道路的灯火,各军帐中灯火皆熄,周遭安静了许多。海市经过门口护卫的军士,钻进中军帐中,拉好了帐门。


她抬起眼,见方鉴明正于榻上阖眼打坐。清俊隽永的脸庞又带着刀刻般的肃然,年轻英姿的身躯却有着年龄不符的深沉威严。整个人竟比这营帐内的烛火更加熠熠生辉。


海市看得痴了,片刻才回过神,走上前,“师父,夜深了,我帮你更衣吧。”


方鉴明猛然睁眼。他刚刚就是因为心绪不宁方才入定,听了这话,心口突然响起如雷般的心跳声。他一睁眼便望见近在咫尺的海市,被吓了一跳,几乎要往后退一步,但盘腿打坐的姿势制约了他,最终只是身形晃了一晃。


“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海市一愣,“师父可有不适?”


“并无不适。”方鉴明强忍心跳,故作淡定,“这几日你随我居住多有不便,但你的身份也不得不如此。今夜你便睡在榻上,我拿个垫子睡地上。”


“那怎么行。”海市忙说,“我人小,打打地铺就行,师父此行事重,还是要好好休憩才行。”


言毕便要去拿垫子,方鉴明想要喊住她,不知为何却有些口干舌燥,情急之下便伸手拉住她的手腕。


海市的手腕很细,盈盈一握还有余。脉搏的跳动顺着方鉴明的手指,沿着他全身的血脉,直冲他的心头。这一抓有些猛烈,海市没有设防,身形猛地一倾,向后跌在了方鉴明的身上。方鉴明本就心神不定,这会儿身形不稳,两人竟一同跌落于榻上。


“师父对不起,可撞疼了你?”


海市手忙脚乱想起身,在方鉴明怀里挣扎,却并不知道自己无意间碰到了什么地方。方鉴明此时可以清楚地闻见海市身上的气息,双方肢体接触的地方就像燃起了火,须臾间周身便大火燎原,再也扑灭不了,只觉得身上几欲昂扬。


他有些受不了了,连忙按住她,声音低哑,“别动。”


怀中之人闻言乖顺地停下动作。此时四周寂静,心跳声便显得格外突兀。咚咚咚,咚咚咚,先是一声平地惊雷,然后是连绵不断的战鼓声。


两人保持着环绕依偎的姿势,不知道过了多久,战鼓声逐渐悄然。在这无限的静谧里,突然有细微的窸窣声。


“事有不对。”


方鉴明的话音还未落,一道疾风穿透帐营,随即是金属相击的声音,烛光昏暗的帐篷突然被相击闪现的火光照亮了一瞬间。


是一支利箭,正好击中立于架上的盔甲。


这盔甲立于账营中,在昏暗的烛光下影影绰绰,像是个宵衣旰食、还未入睡的人影。


有人想要刺杀方鉴明。海市心头警铃大作,遽然从榻上翻身,不过瞬间手里便紧握着一把长剑。擅长的弓箭在帐外,此时只能机变行事。她高喊护卫,门外侍卫却毫无回应,心知不好。


几乎在同一时刻帐门被掀开,两名黑衣人无声无息出现。他们脚下轻盈,落地几无声响,可见是轻功极好,可以躲开营地内巡逻的军士,放倒门口的守卫。


为首之人身形微不可查地一顿,似是没想到营内有两个人,但立马提刀砍来。


海市横剑而挡,但双臂吃力猛地下沉,心知此人武艺非等闲之辈。此时方鉴明亦取了剑,唇线紧抿,目光肃杀,剑锋直逼黑衣人。一时间帐内皆是金属相接之声。


双方交手了几个回合,有些难解难分。不多时帐外亦传来了人声。黑衣人不欲久留,想要脱身,但海市和方鉴明岂容他们轻易离去,刀剑亦步步紧逼,敏锐地躲开敌方的剑风,却是毫不留情面地寻机在他们身上撕开血红的口子。


眼见着帐外人马声接近,黑衣人情急之下,左手一翻,亮出了一支银色的细小箭矢。


“师父小心!”


随着话声一起而来的还有箭矢穿破空气隐隐的啸声。下一秒方鉴明却感觉身上一重,是海市扑了上来,替他挡住了这一箭。这箭扎在海市的背上,开出了一朵血红色的花。方鉴明紧紧抱住她,用手去挡那血流不止的伤口。


巡逻的军士们冲了进来。此时两名黑衣人见走脱无望,已经咬碎银牙服毒自尽了。


“快叫大夫拿医箱来。”方鉴明牙间只挤出这么一句话,他的面容紧绷。


褚仲旭亦匆匆赶来。“鉴明,你可有事?”


方鉴明摇摇头,“这两人身份有异,一定派人仔细查查。”


“放心,我会查到底的。你照顾好……她。”褚仲旭眯了眯眼。竟敢在大徵境内对他的队伍下手,此事非同小可。


褚仲旭心知海市身份特殊,方鉴明必不能让医官来治疗,于是在医官取来药箱后,便替他屏退了众人。


此时帐内又只剩方鉴明和海市了。海市已经陷入昏迷,方鉴明扯开她的衣衫,见她背上中箭的地方已经全是血污,箭矢上淬了毒,此时血污里还带着黑色。


方鉴明紧蹙着眉,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轻轻帮她拔箭。箭矢细小,拔出不难,但疼痛亦难忍,海市在昏迷中依然禁不住战栗起来。


方鉴明唯有更紧地抱住她,用沾了清水的帕子为她擦去血污,在伤口处洒上解毒的药粉和金疮药,然后用绵柔的布条包扎好伤口。这一切完毕已经是丑时了,方鉴明放海市轻轻放于榻上,令她背部朝上以免压着伤口。


因着要为海市清理伤口,方鉴明脱去了她的衣衫。少女白皙细腻的皮肤映着狰狞的伤口,在方鉴明的心上也拉开了一道伤口。


海市在昏迷中呢喃,方鉴明紧紧握着她的手,另一边轻轻抚摸她的脖颈以示抚慰。不多时,海市便平静了下来,呼吸不再急促,似是进入了梦乡。


方鉴明却始终眉头紧蹙。他无法原谅自己,竟然又一次让海市为他受了伤。他最珍爱最渴求之人,却总是因着他而受到各种各样的伤害。前世如此,这一世竟然也躲不过。是否让她待在他身边是个错误?


他却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一旦想到这种可能性,他便感觉自己犹如踏于虚空之上,再也找不到继续走下去的理由。他的女孩,他所爱之人,他宁愿牺牲自己也要去保护的人。这一世,会是很长很好的一生吗?


不知过了多久,方鉴明感觉到紧握着的手一动。他连忙抬眼看去,看到海市慢慢睁开了眼,嗫嚅着想要说话。


“师父……”


“别说话,你受了伤,需要静养。”


“师父,都怪我。”海市脸色苍白,眼睛里湿漉漉的,“是我非要跟着你……”


“不怪你,是你保护了我。”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方鉴明扶着她,在她腰后垫了一个软垫。


“师父,事发突然,这两人对咱们扎营之地如此熟悉,恐怕是从天启一路尾随过来的,我猜是周怀骞搞的鬼,他可能知道了我不在天启……从明天起咱们得加快行军……我估计这几日无法骑马了,可以坐车,千万不要耽误了行程。”


方鉴明看着她的眼睛,“不行,行路颠簸,你需要静养,晚一两日出发问题不大,可以让阿旭带人先行出发。”


“师父,不可。”海市气息孱弱,但十分坚定,“这太引人起疑了。师父,你就听我的吧,大不了你陪我坐车,那我很快就恢复了。千万不能耽误了正事……”


不能耽误了那么多人的一生。此番若无法解决仪王之乱,那等待他们,等待其他人,等待所有黎民百姓的,依然是滔天的战火。


片刻的沉默,继而海市感到自己被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独属于师父的气息环绕着她,令她感到十分安心。接着她感到自己的后颈上落下了一个吻,轻柔湿润的,几无可查的,仿佛一朵云飘过,触感却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身躯。


海市想伸手回抱方鉴明,甚至内心冒出个大胆的小人在叫嚣着快反客为主翻个身将方鉴明压在身下,但尚未举起手就感到后背一阵疼痛,只能无奈地垂下手。


哎,有些可惜,真是出师未捷。海市遗憾地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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