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呆鹅

麒泰旧事 11

11 蚀此瑶台月,绮丽不足珍


海市没有见到帝旭的最后一面。等她见到他躺在玉馆里的形容时,心里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悲戚,这悲戚既是为了这战死的帝王,更是为着另外一个还在为下一任帝王承受伤痛的人。她要极力忍耐才能不迸发出内心的嘶吼,才能不暴露出内心的愤恨不平,才能装作一个真正的妻子一样为着帝王落下几滴泪。


凭什么,有的人要为着那点孤勇忘却了帝王的责任。凭什么,有的人却要多次替帝王家承受这样的伤痛。这世道,是谁欠了谁的吗?她知道师父心里有愧,这愧是因为当年提前合围、导致帝旭重伤。但如果追溯因果,又是谁的愧?师父提前合围,是因为清海公满门被害。清海公满门被害,是因为流觞兵力被分了大半去保护帝旭。因因果果,谁的命又比谁高贵呢?


海市从来不是那拘于忠诚的人。她出身渔家,自小就目睹地方官敲骨榨髓、凌弱暴寡的情形,见着平民百姓们卖儿鬻女、饿莩载道的惨状。她对皇权没有敬仰,对君臣没有妄念,对圣贤之道没有信念。若不是方鉴明,她根本不会入这霁风馆,为帝王效力。若不是方鉴明,她会像孤狼一样在暗夜里悄悄积蓄力量,给这不平的世道里德不配位的上位者致命一击。是方鉴明,用近十年的时间抚平了她身上的尖刺,教她诗书礼易,带她看清这世间的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


后来,执政是一段过于漫长的岁月,漫长到她遍览卷文,一片一片补齐了帝旭一生的故事。那曾令她困惑不已的问题也终于有了答案。当年那个日夜血战、枕戈待旦、身上还带着血腥味的少年,三步并作两步跃上霜还城墙,去留住那几欲飞去的白衣当风,得到的是一句“半年不见,你就老了”。经历叛军四起、父兄死难、帝都沦陷、皇室凋零,都不曾变过脸色、落过泪、有过喜怒形色的少年帝王,因着紫簪的这一句话而落了泪。所有人敬着他是王师的主帅,是平叛的名将,是未来的帝王,惟有紫簪,像个没见识的寻常妇人,只疼惜着他身形消瘦、容颜老损。


当这样的挚爱离去,他又为何要当这名垂千古的帝王,担这毫无意义的虚名,他只想快快地了却这一生,能正大光明地追随所爱而去。而当他在黑夜里拽住一点渺茫的微光,如溺水之人遇见浮木,便再也做不成一个值得歌功颂德的帝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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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便到了过年的时候,宫廷里过年的仪礼比民间略略复杂一些。除夕这日,在皇宫内负责祭祀和礼仪的太常寺卿组织了殿前表演的傩舞,以示驱邪。皇城内不设宵禁,百姓夜间亦可自由出行,于是永乐大道上挤挤攘攘、热闹非凡。


皇帝在宫内宴请正三品及以上的重臣和家眷,传五辛盘,赐屠苏酒,赏胶牙饧,以驱邪辟寒、庆祝得岁,大殿内亦歌舞升平,一派安乐景象。


前世海市作为太后执政的时候,岁岁年年,都要操持着除夕宫宴,早就对这些仪礼了然如心。只是那时候,皇室早已凋零,宫中尚存的皇家血脉唯帝允一人,师父也未出席,陪伴海市的,无非是景衡朝的大臣们。


这些臣子里,有些是她的亲臣,左膀右臂,性命可托。也有不少是她的政敌们,平日里在朝上唇枪舌战、怒目相视,到了这一日便也偃旗息鼓、停战休火,倒也有几分上下相得、其乐融融的氛围。那守岁,不过守个清净,到底不如这一世这么团圆热闹,令海市心里也荡起几分暖意。


那时候,因为海市本就是女子当朝,所以也不像这一世这样,还循着旧制,男女分开列席。此时海市随着母亲,和命妇贵女们在一块儿,遥遥望见不远处的褚仲旭、方鉴明及其兄长们。


大徵传统,外封的皇子帝姬、袭爵的公侯贵胄,均要在除夕回天启、入宫中,与天子共同守岁。于是,几位大长帝姬、帝修的妹妹们均从封地回宫,方鉴明的长兄也从流觞赶回。


但今年仪王褚奉仪没有来。


他的上疏里,自陈染了风寒,恐是时疫,不敢前来,请陛下降罪。言辞十分恳切,皇帝自然不会真的降罪,少不得还差人送些药材补品去仪王封地。


但海市非常清楚地记得,前一世卷文里白纸黑字地记载着,这一年的除夕宴,仪王明明来了,不仅来了,还来得大张旗鼓,给皇帝呈上了一份厚礼。


这份厚礼是一整张白虎皮缝制的大氅。仪王上表称,这张白虎皮是从自己埋伏多日、亲手活捉的一头白虎身上完整剥下来的,是以皮质精良、浑然一体,是世所罕见的稀品,特呈予皇兄,以表孝悌之心。


于是龙颜大悦,特破例赏赐仪王于除夕夜留宿宫中,与天子同塌而眠,追忆往昔少年时的兄弟情谊。


海市还记得,前世自己读到这一段时,心生疑窦,怀疑仪王是否在这件虎皮大氅里下了什么慢性毒药,或者正是趁此次回京与禁卫羽林里的朋党勾结上了。只是仪王势力在平叛中也伤亡殆尽,遗留下这些未解之谜。


不过这一世,一切都改变了。这一次,仪王连天启城都不曾踏入,海市也无需再去揣测推理前一世的种种细节了。她不知道是否因为自己的到来,确实改变了许多事情。前一世,自己的父亲不曾为将军,方鉴明和老清海公不曾因为马场一事而对陈老将军起了疑心,陈老将军不曾暂离禁卫统领之职,仪王也不曾像这样窝缩在封地、竟连回天启守岁都不敢来。这所有的一切,最初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不同,最终竟然牵一发而动全身。


皇帝与众臣把酒言欢,宫宴过半不胜酒力,先行离席而去,席内气氛便轻松随意了些许。海市觉得殿内有一些闷热,便悄悄离席,到殿外透透气。凭栏而立,冬季夜晚的风凛冽,吹到脸上,酒意和闷热之感便解了大半。


不一会儿,海市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是褚仲旭、方鉴明两人出来了。


“海市,你怎么也出来了?”见到海市,褚仲旭格外热情地打了个招呼,不多日他要封王成婚了,成日里心情大好,看谁都是如沐春风。


“里面太热了,出来透透气。”


海市话音未毕,却见褚仲旭突然睁大了眼,难以置信的目光落在海市的领口前,猛地回头伸手拉住一旁的方鉴明,“好啊方鉴明,这东西我曾向你讨要了好几次你都不给呢,重色轻友啊你。”


海市低头一看,原来褚仲旭说的是那日方鉴明送给自己的扳指。这枚镶水绿琉璃的金扳指,对于海市而言还是大了些,但她十分喜欢,于是便穿了绳,挂在了颈上。她本是将扳指贴身挂着,置于外衣之内,但这殿内炉火旺盛,不知不觉衣领敞开了些许,于是便将扳指露了出来。


“给你作甚么,你的骑射,能比海市的好吗?”方鉴明推开褚仲旭的手,“你都要大婚了,好好想想怎么哄紫簪姐姐开心,别老惦记着我的东西了。”


“那可说不准呢,等眼前这些大事结了,我一定要约叶海市比拼一场,咱们马场上见真章。”褚仲旭颇不服气。


“这枚扳指有何典故,让旭哥这么眼馋?”海市好奇地问。那日方鉴明送了她这枚扳指,她便觉得是方鉴明觉得她喜欢骑射,特意为她选购的。这扳指玉质上乘,肤感润滑,让她爱不释手,但也没想太多,今日听褚仲旭这话,倒像有什么来历。


“你不知道吗?这是清海公给鉴明的,算是他家的传家之物了。鉴明一向爱得很,一点都不让别人碰的。竟然送给了你,还不告诉你来历,啧啧啧,方鉴明你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吗……”


褚仲旭还在那儿叨叨念,海市却听不见他后面的言语了,她震惊地抬头看向方鉴明,目光却跌入那深邃的眼眸中,那双眸子不言不语,但却浸着浓烈化不开的深情,令海市不敢再看。


海市心中震动,原来那枚扳指竟是清海公给方鉴明的。那在前一世里,清海公全族上下遭仪王毒手,那枚扳指恐怕是清海公留给师父的唯一遗物了,而师父竟然把扳指送给了自己……师父是什么时候送的?海市记得是在自己参加武举时,通过策问考试之后,师父在霁风树下送给自己的,就像掏出一盒桂花糖、一盒玉簪一样,师父从来也没特意说过这扳指的来历……


前一世,有很长一段时间海市都不知道,自己的喜欢是否能得到回报。又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感到迷惑不解,明明师父也是心动了的,为何还一次次将她推开。直到最后,她才逐渐明白,她亦是被师父深深珍爱着的。然而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原来师父那埋藏于心的爱意,开始得竟然远比她想象的更早许多。虽然这麒泰年间的冬天格外寒冷,海市只觉得眼眶一热,心里充满了难以名状的酸楚和温暖。


“海市,你怎么了?”见着海市眼里突然湿漉漉的,纵是方鉴明也不由得有几分慌张,“可是不喜欢?也是,这是我的旧物,本不该……”


“方鉴明,”海市连忙止住他的话语,破涕而笑,“我很喜欢,送了人的东西,你可不能再要回去了。”


“好。”方鉴明亦温柔地说。


“你们俩搁这儿谈情说爱呢,若不是紫簪待嫁不能来,我才不受这气呢。”而褚仲旭还在那儿假装忿忿不平,一时间引得三人俱笑。


海市心想,这一世真好啊,一定是很长很好的一生。


打打闹闹之间,麒泰二十七年敲响了第一次钟声。



转过开春,便是褚仲旭封王的时候了。虽然以往众人皆习惯于称呼褚仲旭为旭王,但他实际还未正式封王。大徵旧例,皇子到了十八岁便会正式封王开府,会有自己的封地食禄,至于封王后是待在京中还是长居封地,就看皇恩了。


皇帝旨意昭告天下:“皇次子仲旭,茅土分颁,作藩屏于帝室,桐圭宠锡,宏带砺于王家。授以册宝,封尔为旭王,永袭勿替。”


册封吉日选在二月二十五日,礼部早就筹备好了祭祀用的各项祝版,清海公方之翊为正使,都统大学士王熙为副使。褚仲旭身着亲王服饰,跪在御座桌前,正使授册,副使授宝。授册宝完毕后,旭王在御杖前行三跪九叩礼,向皇帝谢恩。


自此,褚仲旭便正式封王。


海市自然是没见到这封王的场景,但回头听方鉴明描述,倒是如同身临其境。她不禁有些心情复杂,想起前一世的帝旭。若是他有选择,他会选择当个孤独的皇帝,还是始终当他的旭王呢?若是紫簪不曾遭遇不测,令帝旭性情大变,以他聚拢人心、平叛四方的能力,也会是个好皇帝。


或许也会比他的父亲更好些。到这一世这么久,海市已经看清,帝修是个好父亲、好兄长,但并不是一个有进取之心和谋略的皇帝。若生逢盛世,他会是个很不错的守成之君。但大徵朝历经五十多代以来,犹如耄耋之年的老者,已经积累了一身的毛病,急需一个有为之君来大刀阔斧地改革一番。这一世没有仪王之乱的话,太子伯曜应当能顺利接班,以其在朝中试炼的政绩来看,想来应会是个明君。



封王之后三日,赐婚的旨意就下来了。


“注辇国公主珂洛尔提氏,族茂冠冕,庆成礼训,贞顺自然,言容有则,作合春宫,实协三善,曰嫔守器,式昌万叶,备兹令典,抑惟国章,是用命尔为旭王妃。”


虽说是才赐婚,但其实太常寺已经从年前开始筹备大婚至今,诸事皆备。大婚定于三月十五日,大婚前便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册妃等流程。


大婚当日,褚仲旭身着衮冕之服,骑着高头骏马,领着带聘礼的车队,浩浩荡荡穿过永乐大道,上门迎亲。


紫簪是客居大徵,皇帝便令当日于清海公的府邸出嫁,清海公代充其父亲,带她祭拜庙堂。此外,循旧制王妃族中女眷要充当送女客,为其送别,但大徵朝习俗与前朝略有不同,送女客并不要求已经婚嫁。紫簪在天启并无亲故,便请海市来担这一位置。是日,海市便陪着紫簪在房中沐浴更衣,开脸梳妆,穿上层层叠叠的红色喜服,戴上华贵的冠冕。


“紫簪姐姐,这头冠是不是挺沉?”海市看着紫簪戴上了沉甸甸的头冠,不禁有些心疼。前一世她与师父的成婚一切从简,未体会过这样繁琐的服饰和礼节。


“傻妹妹,当然沉,我这脖子都快断了,恨不得这些繁文缛节赶紧结束,可以舒服点。”紫簪揉了揉脖颈,笑着抱怨。


身旁的侍女是紫簪从注辇带来的,这会忙低声道,“公主谨言。”


“知道啦。海市不是外人,我不过在你们面前,才能自在几分。在外边,我什么时候不是老老实实的。”紫簪撇撇嘴,有几分无奈,她本不是那拘束守礼的性子,不过她聪慧,知道什么话对什么人说,什么场合做什么事。侍女也笑了,便不再出言提醒。


此时门外迎亲的队伍已经近来,管弦声热热闹闹。吉时一到,海市便扶着紫簪出了房。褚仲旭已经在主厅里等着了,身旁还有方鉴明等好友亲眷。褚仲旭、紫簪二人在太常寺官员的主持下,于主厅内行迎娶礼。礼仪复杂,前后耗费了半个多时辰。礼毕,宫中派来的随从女官迎褚仲旭、紫簪同上车撵,步军统领所饬部早已洒扫清道完毕,车队便浩浩荡荡往皇宫而去。


接下来,旭王将同旭王妃一一朝见皇帝和诸妃,而后才能共同前往旭王府,在旭王府上再行婚会之礼,至此旭王大婚仪礼才算完结。


后面这段,海市自然是不能亲见的。送走紫簪后,她望着车队远去的身影,不禁倚门陷入沉思。若自己是新娘,方鉴明是新郎……


前一世,师父遣散暗卫,他们俩于昭明宫一切从简地成了婚。她始终忘不了那如梦似幻的一日,她整个人仿佛飘在云端,迷迷糊糊却又感到汹涌澎湃得令她几乎承受不住的幸福。那摇曳的红烛,那并蒂的同心结,那格外柔软的床榻,师父扔掉的衣衫,师父解开她衣带的手指,师父俯身上来吻她的样子……


当然了,那一日她最终还是没有得偿所愿,直到诸般事定,昭明宫以吻画押……


“海市?”


一声呼唤猛然将海市从旖旎的回忆画面中惊醒,她慌忙拍拍自己的脸,感到脸上发烫。环顾四周,才发现人群已经散去,只留下自己和方鉴明二人在门口。


“你怎么不去旭王府等着,可以再凑个热闹?”海市问,以此掩盖自己的慌乱。


“不急,宫内的礼节至少得用上三个时辰。”方鉴明注视着海市,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发呆,发着呆还红了脸。不过海市这脸蛋红扑扑的样子,甚是好看。


海市平素里常常男装打扮,纵然身着女装,也多是不施粉黛、素面朝天的清爽样子。今日是紫簪的大婚,作为送女客的海市,在宫中女官的要求下也不得不略施脂粉。海市本就生得极美,兼有少年的俊美和少女的柔美,今日装扮之下,更显得明艳夺目,令方鉴明看得痴了,几乎挪不开眼。


此时的海市,只顾着平息自己乱作一团的内心。还不知道方鉴明这红一阵白一阵的脸色下,涌上了些什么心思。


若是她能看透方鉴明的内心,恐怕刚平复下来的内心瞬间又乱了。


这位素来温煦沉静、规划井井有条的方小公子心里正在想,海市虽然年岁尚小,但过了年也是到了可以提亲的时候了……


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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