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呆鹅

麒泰旧事 10

10 夜深知雪重,忽见窗户明


海市知道,师父一直忘不了且耿耿于怀的,是小渔村的一碗海蛎汤。


夜深人静,浓情蜜意之时,师父会说,“海市,你看,我还用喝点蛎子汤吗?”


归隐山林,弹琴吹笙之时,师父会说,“海市,音不准了,你是不是没力气了,中午喝蛎子汤吧。”


就连后来在昭明宫,给卓英回信,师父也会说,“海市,给卓英附寄点蛎子干吧,北边荒漠之地,怕是平日吃不上。”


海市心想,师父你不能再喝蛎子汤了……我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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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城转眼便入冬了,到了穿氅衣棉服的时候。马场那日以后,方鉴明便禀明了清海公,令海市感到安心了许多。海市现在每天都入宫去,陪伴鄢陵帝姬读书。这小姑娘性子天真又机灵,学东西很快,与海市又混得十分亲近,海市也从心底开始真正喜欢起她来。前世若非那一场改变所有人命运的叛乱,她应该也能和鄢陵帝姬成为朋友吧。


另一边,褚仲旭来年开春便要封王成婚,现下有诸多事宜需要料理,便常常不在帝师这儿。方鉴明却是日日都来,引得鄢陵帝姬好生奇怪。“你的好兄弟都不来,你来作甚么?”


“业精于勤荒于嬉。”方鉴明一本正经地说。


鄢陵帝姬一时语塞,气鼓鼓翻了个白眼。海市大笑,方鉴明也不由得笑了。


偶也有方鉴明不在的时候。课业毕了,鄢陵帝姬就拉着海市在御花园里找个僻静的地方谈天说地。园子里有一处秋千,坐于其上可以遥遥望见远山的景致。海市和鄢陵帝姬便坐在这秋千上晃悠悠。


有一天,鄢陵帝姬突然问。“海市姐姐,你说,我未来会嫁给什么样的人呢?”


海市有些惊讶,前世她在鄢陵帝姬这岁数的时候,刚刚入了霁风馆,完全不知男女情爱,每日只跟随在师父身后,像亦步亦趋跟着父亲的小兽。思及往事,海市的语气不由得柔和了下来。“小牡丹喜欢什么样的人啊?”


鄢陵帝姬眨巴着眼睛,思索片刻,“母妃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未来的婚事全看父皇的旨意。”说到这,她撅起嘴,“我不想,我想自己挑。”


“那牡丹想想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告诉陛下便是。”海市这些日子在宫中,已经感受到帝修十分宠爱自己的小女儿。


“嗯……那我想要一个能陪着我玩、听我话的人。”鄢陵帝姬眼眸亮亮,“可不能像二哥和方鉴明那样,天天说不过他们。”


海市笑了,摸摸她的头,感受到手心毛茸茸的暖意,心头却突然浮现出一个寒凉刺骨的画面。一个东陆妆饰的女子被两支长箭穿透心窝,从城楼决绝坠落,曳着烈艳丝绢衣衫,直到坠落地面,始终像是一团不肯熄灭的火焰。


卷文里记载,仪王之乱三年之后,鄢陵帝姬在封地夏宫被乱军卷走,年仅十三,驸马都尉张英年二十岁。天享十年三月,帝旭下令寻访皇亲,迎回鄢陵帝姬褚琳琅,赐禁城内凤梧宫居住,食禄百八十万石,仆役五百。同年十月,鄢陵帝姬毒害帝旭未遂脱逃,为羽林军追赶至外城角楼,身中两箭,自拔了穿胸的箭镞,宣称自己乃汾阳郡主,从五丈高的角楼一仰而下,跌死在繁丽的永乐大道上。驸马都尉张英年协其作乱,亦死于乱军之中。


“牡丹……”海市将小小的鄢陵帝姬搂在怀里,思虑万千。小姑娘不解其意,睁着眼看着她,却见海市眼中晶莹。“你会嫁给一个真正爱你的人,这个人爱你胜过自己生命。”


就像师父一样。



冬至时节未到,却先出了件小事。起先,是有一妇人拦截了京兆尹的车轿,哭诉自己丈夫抛妻弃子,惹出了一阵闲话。


后来经人一查,发现这背德的丈夫今年秋闱刚考取了武举功名,是三甲第十五名进士,所谓功名利禄,在春风得意马蹄疾之际最是忌讳道德瑕疵,于是此人立刻被薅夺了功名,令人很是唏嘘了一阵。


紧接着,在这举子的府邸里,竟然查出了贿赂多名考官的证据,这一来,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滚雪球般就演变为一件大事了。


帝修大怒,下令都察院彻查,满朝官员皆战战兢兢。


这天启城,连黄口小儿都知道,本朝天子最忌讳的就是科举舞弊。自古以来,选贤举能的制度从察举制演变到九品中正制,进一步演变为当下的科举制,无非是为了避免世家大族把持朝堂形成一张盘根错节的网,所以便要开科举,广纳人才,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就是要扶持新贵抗衡世家。若是科举舞弊,等同于认门生、结朋党,这是足以秋后问斩的大罪。


不多时,都察院便揪出了一系列涉案的官员,其中首当其冲的,竟是禁卫军内一位从二品总兵,在本次武举中担任主考官。此人当场被拿下,讯问后发现,他与舞弊的举子是同乡,这本倒也没什么,有文章可做的是,他本出自于禁卫羽林陈都督门下,多年前曾拜师于陈都督,学得一身好武艺。一时间流言四起,党派相争便借着这事起由头,闹得沸沸扬扬。


方鉴明立刻向父亲清海公谏言,此事是个调查陈都督的好时机。第二日,清海公进宫面见帝修,不多时,圣旨便下来了,着陈都督停职接受调查,而海市的父亲作为副都督则暂代领统领一职。


听闻此事,海市大大松了一口气,紧绷着的神经也舒缓下来。趁此事暂夺陈都督的禁卫羽林统领之责,是再好不过的了,至少仪王不会在这段时间轻举妄动。至于陈都督是否真的事涉科举舞弊,是否能查到与仪王勾结的实锤,此番清海公主导的调查,想必最终也能水落石出。



“我不过是暂领统领一职一段时间,刚到京城不久,这盘根错节的关系还没摸清。”当晚在叶家的饭桌上,叶将军说,“陈老将军平日待我这样新来的将领也是客气和善的,治家也严,想来应该是被冤枉了。”


海市暗暗腹诽,父亲可真是粗枝大条,竟然能觉得陈将军待人和善客气。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又夹起了一块鱼肉。


“怎么以前没见你这么爱吃海鲜。”叶将军看了女儿一眼,有些摸不着头脑。虽然海市小时候在渔村度过,但不过几岁便去了边关,以前从来也是爱吃肉,怎么这次回京像换了一个人。不仅口味换了,人看着也沉稳成熟了不少。


“以前吃不到嘛,回京了才能吃上。”海市笑着又扒拉了几口饭。


“也是辛苦了我们家海市,小姑娘家的就在那苦寒之地长大。”叶夫人心疼地拍拍海市,把那盘鱼挪到她面前。“此后就在京城了,也能好好给你说门亲事。”


海市脸一红,母亲如此直白,让她想起了前世在小渔村,母亲盘问师父来历,以及给他做的海蛎汤……其实师父本就不需要什么蛎子汤……哎这一世师父看着身体很好,更加不需要蛎子汤了吧……啊不能再想了……


“海市还是个孩子呢,咋这么着急了。”叶将军不以为然。在他眼里,女儿还是个娇娇的小娃娃。


“不小了,已经可以相看人家了。”叶夫人瞪了夫君一眼,笑着看向海市,“海市可有什么喜欢的人吗?说来爹娘参谋参谋。”


娘,你怎么还是如此直接……海市脸红了,埋头干饭。


“我之前听说陈将军家的小儿子倒是一表人才的,本来还想着可以结个儿女亲家呢。”叶夫人不无惋惜地说。


“娘。”海市连忙制止住母亲的发散式思维。“我对他没意思。”


“那你对谁有意思啊?”叶夫人问。海市见母亲目光炯炯,暗道不好,又被套话了……“不会是你寻常一起玩的那伙公子哥吧?二殿下吗?海市啊,听娘一句话,这身份可太高了,高嫁可未必是好事……”


“人家明年初都要大婚啦!”海市忙说。“娘,别说了,我还小呢,还想在你们膝下服侍几年呢。”


叶夫人不为所动。“那清海公的小公子呢?我见过一二次,长得真是俊朗无双,我看这京城竟没人比得上。偏偏那气度又温雅和煦,一点也没有贵公子的脾性。咱们海市的容貌人品倒是相配,只是我们家门第上略差一些……”


“娘!”海市满脸通红,不让母亲再往下说。


三人正说着,侍女突然来报,清海公府上送来了年礼。


“清海公?”叶将军有些摸不着头脑。“就算要送年礼,也该咱们先送过去,怎么还让清海公先送过来了。”


“门外还有位小公子,似乎是等着回话儿呢。”侍女说。


海市噔地站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海市问,想着刚刚母亲还谈起方鉴明,不禁有些脸红。


方才海市父母和方鉴明见过礼后,便有几分心知肚明之意离开了前厅,留下海市和方鉴明两人。


“昨日帮着阿旭筹备事务没去听课。”方鉴明温煦地笑着,看着海市,“今日府上在送节礼,我一听着要到你家来,便跟来了。”


窗外正飘着鹅毛雪,方鉴明穿着件雪狐皮的氅衣,在这雪景前白衣胜雪。师父真是好看呀,海市看得有几分呆了。


“你这样,我母亲怕是要起疑了。”海市一想到待会叶夫人脸上会浮现出八卦的喜悦神色,不禁打了个寒颤。


“那叶夫人会觉得我如何呢?”方鉴明却不慌不忙,含着笑意。


母亲觉得你长得好看脾气又好,海市心想。这一世的方鉴明,还没见识过未来岳母的功力,未来真得给他见识见识。一想到前一世蛎子汤事件被师父念叨了半辈子,海市不由得扑哧一笑。


“清海公大人给我们家送什么好东西啦?”海市岔开话题。这话题再聊下去,红了脸的又是她了。


“不过些寻常年礼罢了。”方鉴明说着,却伸手从衣袍内衬里取出一物。“但我也有个东西给你,是我自己送的。”


他张开手,掌心里静静躺着一枚碧绿的扳指,仿若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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