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呆鹅

麒泰旧事 12

12 浮云蔽紫闼,白日难回光


海市初到霁风馆时,成夜地惊厥噩梦,一闭上眼就是沉碧的海卷起滔天漩涡,父亲掐住自己脖颈的手骤然发力,窒息和呕吐之感席卷而来。师父衣不解带连日守在她身边,不假他人之手,为的是不让他人听到她梦中的呓语。有时候做噩梦做狠了,她便翻身扎到师父怀中,死死地抱住他的腿,在梦中感到一双有力的大手轻柔地拍着自己的后背,于是这翻滚的梦境便一瞬间得以平和静谧下来。


海市其实不恨父亲。珠税沉重,上不了足够的贡珠,那官兵便要放火烧村,将男女老少用锚链拴成一串带走,卖给北地蛮人做奴隶,到头来还是个死。海市的父亲,不过只是无数个被长年讨海生活折磨得枯焦了的汉子中的一个。就像饥荒之年易子而食,从来不是史书里的稀罕事,不过是艰难度日的蝼蚁一样的平民百姓,绝境中求生的本性胜过了对子女与生俱来的爱护,亦不过是人性罢了。


但理解归理解,依然无法阻止海市日夜蔓延的恐惧。自己的亲生父亲,平日里最疼她的阿爸,却要她死。既是要她死,却又要痛苦地落泪。这一刻的窒息感与耳畔至亲之人的哽咽,成为海市心里永无法消散的伤痛。


于是在很长的时间里,师父是海市对于父亲全部的想象,是她的梦想成真。师父给了她超越一个父亲所能给的所有关爱,填上了她内心无法回首的恐惧漩涡。


师父教海市写她的名字,方海市,一笔一划,笔酣墨饱。师父的笔迹,飘若浮云,矫若惊龙。海市有样学样,学得有骨力却字画微瘦,若霜林无叶,瀑水进飞。连帝旭看了《论鲛珠》,都要说句,文是好文,一手字却写得太女气了。


师父教海市拉弓射箭,孩子的手劲拉不开长弓,海市便一天一天地练,练得掌上流血、手腕脱臼,仍不眠不休、毫无怨言。师父看了不言语,不阻止,只是淡淡吩咐哨子,多准备些金疮药。


师父教海市家国情怀,海市日日读的便是格物致知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于是,心里装着的除了日日夜夜刻骨不忘的家仇,还有逐渐滋生的对这世间万民的悲悯。


海市就在这霁风馆里一日一日长大,噩梦一日一日地淡去,最终消匿无声。恐怕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她已经得到了多么深厚的爱,才能够从那战战兢兢、眼里满是恐惧的小兽,长成了活泼捣蛋、无所畏惧、在爱里充满了安全感的方小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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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孩儿已经有了心悦之人。”方鉴明回到府邸第一件事,便是找到老清海公。他本想立刻上门提亲,但又担忧委屈了海市,一番思忖下来,还是要徐徐筹划。


清海公望着自己的小儿子,恍惚间仿佛昨日里还是个咿呀学语的小儿,怎么一瞬间就长得跟自己一样高了,少年的心思同英姿俊秀一样掩藏不住。“你呀,真是长大了……说吧,可是那叶家的姑娘?”


“正是。”方鉴明低首道,他知道清海公早已从帝修那儿知道了。


“婚姻之事理当主母来操持,可是你母亲去得早,家里没有主持中馈之人。这样吧,明日我便登门拜访叶都督,为你提亲。”清海公说。几次宫宴,清海公也遥遥见过海市,见她身姿挺拔、步履如风的样子,知其是习武之人,性情爽朗,当下便心生欣赏之情,觉得与自己的小儿子十分相配。于是也没有二话,便要为方鉴明提亲。


“虽然圣人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想先自己问过海市,得到她的首肯后,再请父亲上门提亲。若是她心中有顾虑,却迫于父母之命而不得不同意,那便太委屈她了。”方鉴明却说。


“好,你长大了。”清海公欣慰地望着自己的儿子。他知道儿子是顾虑自己权倾朝野,叶将军会罔顾女儿意愿而不得不同意这门婚事,生怕心爱的姑娘受哪怕一丁半点的委屈。这令他不禁想起了自己少年时候,与方鉴明的母亲,亦是两情相悦后才许的终身……只叹庭有枇杷树,今已亭亭如盖矣。



海市这几日倒是忙得很。自从叶将军留京并暂代禁卫统领后,不仅自己在百官中成了结交的香饽饽,连带着海市在京城贵女中也突然炙手可热起来,三不五时地就有京官带着妻女登门拜访,海市一家三口分别都有社交任务,一天下来竟是说话说得脸酸。


“爹,你下次少喝点,怎么就喝多了。”又是一日觥筹交错,客人回去后,海市的父亲仍然醉醺醺的。行伍之人,通常酒量不错,至少不至于不胜酒力,但今日登门的贵客颇有海量,叶将军也不由得贪杯,此刻醉得厉害。


“我没事,没事啊。”叶将军迷迷糊糊地摆摆手。


叶夫人又心疼又嗔怪,从侍女手上接过毛巾,亲自为夫君擦拭脸庞。“这王大人是个酒鬼,你就不该和他这么喝。”


“哎,你俩别管我,我没醉。”喝醉之人宛如淘气的孩童,完全不听劝。“海市,你去院子里把那坛琼花露拿来,我还能喝。”


“爹。”海市无奈,并不挪步。


“海市,我已命人筹备了醒酒汤,马上就来。你去你爹书房里,取一下他那件厚的外袍过来吧。走廊风大,待会就先在这厅里喝了汤,再扶他回房吧。”叶夫人说。


“好。”海市干脆地答应。


转过回廊便是父亲的书房。说起来,海市很少到这儿来。父亲不是那等吟诗作词之人,而是行伍出身的粗人,平日里处理军务都在近畿营,不会把机密公务带回家,也不会请参将到家里来讨论正事,所以这书房,不过是父亲归来较晚、不愿惊扰叶夫人的卧榻之处。既是父亲休憩之处,海市作为女儿便不会进来。屋内陈设简单,平时也不用侍女打扫。


海市进了屋,这屋子里除了一张床榻,一个书桌,便别无他物。海市上前,拿起垂放于椅背上的灰黑色毡衣,正要离开,余光突然看到毡衣内有一处黑物。


她伸手拈起一看,顿觉全身血液凝固,寒凉入骨,脚底仿佛陡然有千斤重。


这是一缕乌鸦的羽毛。毡衣易粘毛发,鸦羽呈黑色,与毡衣的颜色十分相近,是以毡衣的主人并未注意到这缕羽毛。但海市一眼认出,这就是乌鸦的羽毛,与那日马场射落的信鸦可能是同属之鸟。


海市目光陡然锐利,悄悄掩了门,将毡衣轻轻放回椅背,缓缓拉开书桌的抽屉,而后又走到父亲的卧榻前,轻手轻脚地翻动卧具被褥。如果父亲真有问题,那他不可能把最机密的信件都放于近畿营,在军营被人发现的风险性和严重性,远高于放于自己家中,而在家中,最可能藏的,便是在这个平常不会有人进来的书房之中了。


但一无所获。海市不由得眉头紧蹙。父亲恐怕不会将重要东西放在易被人翻到之处,哪怕平时无人进来,也免不了万一。如果这屋子里要藏东西,那他会选择藏在哪儿呢?


海市环顾四周。这屋内陈设太过简单,不过一桌一榻,一眼便能看到底,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藏东西的地方。床榻上只有正常的床品。桌上也不过是寥寥笔墨玉砚。抽屉里只有些闲散杂物。整个屋子里便别无他物了。


又或者,有没有可能,他并不需要藏东西?来了信件,阅后即焚,无影无踪,也不会留下什么把柄。


若真是如此,那注定找不到什么证据。海市感到一阵无力,这件事情太过令人惊惧,她急于穷尽每一个可能性,来证明自己的父亲没有问题。


不,即便父亲不需要藏匿信件,他肯定也要对外发出信息。他怎么发出呢?候鸟自北向南,要到开春才返回北地,他如何向仪王传递信息?这里面必然还有其他法子,也可能还有其他人。


海市突然目光一闪,快步上前,拿起桌上的玉砚。


砚体呈箕形,研磨面作斜坡状,墨池较浅,盈盈一握,通身是一整块和田白玉制成,即使在仅有海市带来的一盏烛台照明的屋子里,依然显出莹润光洁的质地。这砚台周身无其他雕刻,不懂行的人看着会觉得平平无奇,但实际玉质上乘,精致典雅得不像能出现在行伍之人的桌前。


所谓“金非不为宝,玉岂不为坚,用之以发墨,不为瓦砾顽”,军中书信,为的是互通军情,从来不讲求什么字迹苍劲、笔墨饱满,且行军途中颠簸无常,用的都也是瓦砚,碎了就换,不可能用什么金制玉制的砚台。海市一家留京不过半年多,平时礼尚往来的单子,虽是叶夫人在操持,但海市亦有帮忙,心中有数,也从未见有人送过父亲这样的礼品,也是,谁会送武将一方砚台呢。


海市攥着这方玉砚,指节发白,心里突突地跳,千万个细节突然在她眼前连接成线。她无法呼吸,前世梦魇般的窒息呕吐感又回来了,仿佛一双命运般的大手又扼住了她的喉颈。



“姑娘今日可是有要事?”玉苒有些担忧地望着她的姑娘,换上了一身娇俏明艳的女子服饰,正在镜前描眉,心里浮现出一个念头,事出反常必有妖。


“若老爷夫人问起,就说我入宫去找鄢陵帝姬玩了。”海市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发生了什么事情吗……”见到海市的脸色,玉苒犹豫着,改了口,“可有什么奴婢可以帮姑娘做的吗?”


“没有。”海市说,停顿片刻又说,“你放心,并没有什么事情。只是若方小公子上门来,就说我这几日身体不适,不要让他进府来,也不要让他在门前停留。”


言毕,手上的事也结束了,海市便起身出了门。她身手极好,步伐轻盈,一个人悄悄从偏门出了府。但刚转过了个街角,却正面遇上了方鉴明。


“海市。”方鉴明很少见到如此明艳打扮的海市,眼前不由得一亮。“我有一事想和你商量,不知你现下是否得空……”


“方小公子可有何事?我今日约了王家二姑娘到南市逛逛,恐怕迟了。”


见海市神色淡淡,不比往常,不欲多说的模样,方鉴明不由得有些困惑,但他并未出言询问,而是仍含着笑意,说道,“海市,我想请父亲上门提亲,有些唐突,但我想先问问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是否愿意……”


海市站在原地,只觉得内心涌起一阵酸涩,这徐徐拂面的春风仿佛一把利刃,刺痛她的面庞,割伤她的内心。她沉默了片刻,却露出一抹惨淡的笑容,声音好似十二月的冰霜。“谢谢方小公子抬爱,此事恐怕多有误会,我们来日再叙,好吗?”


方鉴明只觉得浑身冰冷,仿佛伫立于寒冬的冰面上,一点也动弹不得,心里如刀割一般疼痛,却说不出一个字。所以,所以这一切,都是自己误会了吗?是自己牵强附会,自作多情了吗?他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海市匆匆离去,眸子里的光逐渐暗淡。



海市在周府门口站了一刻钟,似在沉思,待到周围渐渐聚集起些三三俩俩围观看热闹的众人,方才上前。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格外清晰分明,“禀报你们的世子爷,叶都督的女儿求见。”


不多时,门人回报而来,领海市入府。穿过前廊,便看见周怀骞伫立于院中亭子内。


“叶姑娘,多日不见。”见到海市,周怀骞笑着说。


“周世子,可否借步一叙?”


周怀骞见海市神情不同,便屏退左右,引她行至一处偏房之中。


“叶姑娘可有什么要紧事?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可开口。”


海市沉默片刻,抬头望向周怀骞,突然开口。“周世子,你是太子殿下的伴读,你陪伴着他,他信赖着你,你与他可算是情谊深重了吧?”


“正是,”周怀骞笑道,“叶姑娘何出此言?”


海市深吸一口气。“那你为何要背叛他?”


陷入一片如死寂一般的沉默,安静得能够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几秒,可能几分钟,周怀骞突然笑了。“何以见得?”


海市心中一窒,宿命般的绝望涌上心头。这一刻她便知道了,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她思虑过多的妄断,不是她矫枉过正的惧怕,不是过度巧合的巧合。其实在来之前,在昨夜,她内心冥冥之中便知道这很可能是真的,只是她始终不愿意相信,只是她还留着这最后一点希冀,希望周怀骞能暴跳如雷地怒斥她一顿。


然而此刻周怀骞只是平平淡淡、从容不迫地问她一句“何以见得”。


若不是父亲早已与他勾结,他知道自己和他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不可能这么镇静自若。他知道自己除了到这里质问他,什么也做不了,自己和他的命运早已宿命般联结在一起,休戚与共,至死方休。


“那日游船是个意外,但我父亲留京不是意外,你本就要推他上那个位置,对吗?”海市凄然一笑,只觉得全身在不可控制地微微颤抖,记忆里的草蛇灰线终于串在了一起。


海市想起那日在游船之上,便是周怀骞首先发话问她,未来可还待在京中,勾出一系列后续。真可笑,她本来还以为自己幸运地抓住了一个机会,既能够留在京中,又能辖制禁军中可能的叛臣……没想到自己的父亲,便是那一枚最重要的棋子。恐怕周怀骞原先还得费些时间和心思来不动声色地劝说太子,自己的到来却让一切变得更加顺理成章,而幕后黑手得以隐藏于黑暗之中。


海市感到万箭穿心般的疼痛。她以为自己的到来能改变一切,却没想到正是自己的到来推动了一切,让自己所爱所关心的每一个人更快走向那可怖的深渊。


周怀骞只是笑着,答非所问。“叶姑娘,我没有想到会见到你。”


“推举一个禁卫军内的要职并不是儿戏,太子殿下不是不察,只是太过于信赖你了,把查我父亲背景的事交给了你。”海市听到自己的声音回响在这空荡的屋子内,仿佛被抽去了一切力气和灵魂,变得苍白而惨淡。她想起那次和方鉴明躲在阁楼的内室里,听到帝修对清海公说,早已让太子查过自己父亲的底细,清清白白,让他放心。


周怀骞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仍用那含着笑意的眼眸望着海市,海市却只觉得一阵刺骨的寒凉。“叶姑娘,须记得古人言,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玉簪行不是偶然,对吧?你作主盘下那四通八达、车水马龙要地的店铺,为的就是方便交通四方、探听消息,你们的那些暗线,可以自己或借由家中女眷,避人耳目地出入于玉簪行,对吗?”海市说,感到心中无尽的自责和悔恨,愧对于前世的经历和师父长年的教导。“真可笑,我也是太过大意,竟然只想着这铺子是生意绝佳之地,没想到这一层上。我父亲便是借由这个渠道,给你递信,而你又借由这进货出货的生意网络,传向北边,对吗?”


一旦摸清这个关节要害,一切便豁然开朗。这个玉簪行,便是各路信息汇集之所,有要紧信息便汇入此处,想来自己父亲也是要呈报紧急信息,故而差心腹到了玉簪行里买了一方玉砚,就算被人瞧见了,只说是买给家中小女,或者预备送节礼,便可顺当地圆过去而不露丝毫破绽。海市只恨自己想得太少,一味沉溺于平和的表象,便以为危机已然过去,却没想到自己不过是一步一步踏入了一个更大的圈套里。


周怀骞微微一笑,避而不谈,却道,“那一对玉簪,确是我珍爱的藏品,由你和方鉴明买走,一双璧人,倒也是物尽其用了。”


海市只觉得全身血液停滞,眼前残损的画卷被拼得愈加完整。“所以……那日流觞诗会上,你总是打量我和方鉴明,是因为听了一些流言,在思忖着我父亲是否已经投诚清海公?而后来你也是故意尾随而来的,并且听到了令你大为震惊的消息,对吧?”


一切谜团迎刃而解,流觞诗会上自己和方鉴明的对话已经被周怀骞听了个分明,他却使了个成功的障眼法,故意装作满腔心慕于自己的模样。真可笑啊,这不算多么高明的戏法,自己本来早就应该察觉到,只是因为他是周幼度的哥哥,因着自己从政二十年对重臣周幼度的信任,便爱屋及乌地以为周家都是好人,自己未免也太过可笑了。


周怀骞从桌上笔筒里抽出一支狼毫笔,放在手中细细把玩,须臾片刻后,方才开口,言语中已经不再有先前有意装出的热情和温煦,而是愈加直白了当,透着淡淡的冷意。“我确实是很欣赏你,叶海市,你是我见过巾帼不让须眉的第一人。若你是个男子,那该有多好。可你只是个女子,终免不了被囚禁在那相夫教子的日子里,浪费了你这一身的才华。”


海市哑然失笑,感到莫大的讽刺,这周怀骞竟然还希望自己是个男子,能够拜于他麾下吗?“陈老将军所涉舞弊案,也是你们的图谋,对吧?我父亲可以顺理成章、轻而易举地接管禁卫羽林,扫除你们前路的一切障碍,是吗?”恐怕那个举人和妻儿便是仪王早早埋下的钉子,如同导火索一样引爆一场震惊朝野的舞弊案,趁机将忠心耿耿于皇帝、无法收买的将领拉下马。


海市突然想起了那日在马场,陈老将军看自己的眼神。恐怕老谋深算如陈老将军,对自己父亲已经心有怀疑,只是苦于还没找到证据,自己便已卷入了是是非非之中。对于门生故客桃李天下的陈将军,要想着法子把火引导到他身上去,实在不算难事。


周怀骞放下狼毫笔,凑近海市,带来一阵压迫感。“叶海市,你今日前来,问我这些,所为何意?你知道的,你我本是一条战线上的人。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我也知道,你什么也做不了,不然你此刻不会是出现在我面前了。”


海市哑然不语。她知道周怀骞说的是真的。她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因为挡在她面前的,不是别人,是她自己的父亲,是生自己养自己的父亲。她与父亲,血脉相连,无法分割,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她既没有办法阻止周怀骞,也没有办法检举揭发周怀骞,因为他们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


周怀骞见海市沉默,冷笑一声,“倒是你和方鉴明之事,是我原先所没有想到的,恐怕叶将军也始料未及吧。他日拔刀相向之际,不知道是你心软,还是他心软?”


海市仍在沉默。此时她不能想方鉴明,一想,便会立刻感受到如同凌迟一般无法忍受却永无终止的疼痛。她使出所有力气镇定下来,须臾缓缓开口。


“为什么呢?”言简意赅,无须多说。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对亲同手足的兄弟下手,薅夺本属于他的皇位?等他继承了皇位,你不也是新朝的重臣吗?何必担上这背信弃义、犯上作乱的骂名?论利,论义,都说不通。


但周怀骞没有回答。两人陷入长久的沉默,久到海市想起了一些细枝末节。帝修薨逝,伯曜自尽……皇子帝姬伴读可以持令牌自由出入宫中……她抑制不住内心汹涌的惊骇,不由得睁大了眼。难道周怀骞不仅背叛了太子,甚至还是前世那个对皇帝和太子下了毒手的幕后之人吗?!


就像又回到了那一片采珠的大海,海市只感觉自己在不断地下沉,下沉,眼前只有无尽的深渊。


“那……我父亲为什么呢?”海市感觉喉咙格外干哑。


“呵。若非贵人相助,你父亲能有今日之地位?”


一时间醍醐灌顶,海市在这一世的记忆深处搜寻到了片段。父亲这一世之所以和前世不同,就是因为得了机遇参了军,海市只隐约记得是在北面从军,后来拔擢为黄泉关的将领,先前并未多想……难道父亲正是受了仪王的恩遇,要报君黄金台上意?


海市只觉得浑身冰冷。最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仿佛溺水之人想要抓住一块浮木。


“那个消息,他已经知道了?”


“嗯。”


不用言说分明,海市和周怀骞都知道彼此说的是什么。一时间屋内又陷入了死寂一般的沉默。仪王已经知道了柏奚之事,并且已经明确知道了柏奚已经解开。海市父亲虽暂代禁军统领一职,但陈老将军是皇帝倚重信赖的老臣,案件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到了那一天,禁军还是会回到陈老将军手中,而都察院查案,纵使朝中党争激烈,有人不断做手脚,最长也长不过半年去。这意味着……仪王一定会尽快发难,越快越好,晚不过今年夏天。


这个回答如同箭矢扎透了海市的心,但她已经疼痛到感知不了疼痛了。她麻木地望着周怀骞,心里默念着卷文里的记载。麟泰二十七年夏末,仪王叛乱。



海市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周府。等她恢复了意识,发现自己正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此时天色昏暗,黑云笼罩在头顶,不多时便响起一声惊雷,下起了春日里的第一场雷雨。


海市仍往前走着,大雨迷糊了她的视线,淋湿了她的头发,淋透了她的衣裳,带来一阵令人战栗的刺骨寒冷,但她却浑然不觉,只是一味往前走着,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她无家可回,无法面对那两世都给自己带来了梦魇的父亲,但她亦无处可去。


其实在进入周府之前,海市心底里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只有一个解法。


她拒绝方鉴明的提亲,在周府面前徘徊引发众人注意,亦是在筹谋规划。但她当时还是心存侥幸,有着渺茫而可笑的希冀,希望证实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妄想。


真是天真啊,她明明什么都改变不了。真是可笑啊,自己的到来,才是这一世最惨痛的变数。自己踌躇满志、满怀信心地想要改变所有人的命运,却不知自己也是被裹挟在这苛酷的命运之中,成为其中的一个环节。


但她无论如何,不能让这次叛乱发生。不同于前世,这次她深切感受了这么多人的人生是如何被仪王之乱改变得面目全非,也亲身目睹了他们本来可以有的美好恣意的一生。不仅是方鉴明,她的师父,她所心爱之人,也是褚仲旭、鄢陵帝姬、哨子哥、太子……


她必须要阻止这一切,哪怕自己粉身碎骨。


海市不知道自己在大雨里走了多久,只觉得自己的意识逐渐模糊,疼痛也逐渐麻木,身体日益沉重,直到脚下一软,重重倒在了地上。


意识模糊之际,沉重的雨点突然消失了。她微微抬头,看到头顶上有一方伞,伞下是师父的面容。不同于海市记忆里师父始终淡然平静的神色,此时师父的脸上带着急切,伸手扶住自己,嘴里在说着什么,但海市什么也没听到。


“师父,你来了。”海市露出一个真正的笑容,把头埋进师父的脖颈,下一秒便彻底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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