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呆鹅

麒泰旧事 7

7 且复归去来,何由睹蓬莱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采苦采苦,于山之南。忡忡忧心,其何以堪。汝心金石坚,我操冰雪洁。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朝云暮雨心去来,千里相思共明月。”——张玉娘《山之高》


这不过是师父教给海市卓英的诗文之一,卓英恐怕早已记不清了,但海市却非常喜欢这首诗。她喜欢这首诗里的意境,喜欢写诗的女子的执着,金石永固,冰霜圣洁,虽有生离之苦,但所爱隔山海,山海亦可平。那时候的她,还是懵懵懂懂的少女,不知道自己此后的人生,竟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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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市在吻上方鉴明的那一刻,感受到方鉴明的身躯突然僵硬。她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不会再被师父推开吧?!这场景与前世昭明宫里自己强吻师父也太过相似了,自己要是两度被方鉴明推开,那她,那她真是太丢脸了……


不过瞬间的停滞,她的身体就被禁锢进一个有力的怀抱里,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唇间的温暖加深。而对方仿佛想要攫取更多,但又似乎缺少经验,便有些不得章法地在她的唇间掠夺,辗转厮磨寻找着出路。蓦然,一阵温热滑入口中,贪婪地攫取着少女的气息,探索着每一个角落,而又无比温柔缱绻。她的心仿佛熊熊燃烧的篝火,又像要在这滚烫的感官里融化成水。


方鉴明的唇齿间有微凉的气息,仿佛空山新雨,又似明月清泉。这是她所熟悉的依恋着的师父的气息,这气息能抚平她前一世的泪痕,能慰藉她这一生的焦虑和不安。她感到自己在缓缓地下落,而有一双手正轻柔地托着自己,她就这样持续地心满意足地下坠,就像珍珠落回了蚌壳之中,再也不愿从这太过美妙的梦境里醒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由远及近的谈笑声将两人从沉湎中惊醒。眼看着脚步声在转角处将近,方鉴明拉住海市快步走进了附近的一处楼阁。


实在是,两人现下都面色通红、气息紊乱,被人瞧见了指不定会传出怎样旖旎的八卦来。


“放心,这里很少有人过来。”方鉴明的神色与先前大不相同,眼神更加温柔缱绻、炽热直接,灼得海市心头砰砰跳,不敢直视他。


“海市,你知道吗?有些诗我从小读过,却是不解其意。”方鉴明目光炯炯,“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我想我现在终于能读懂了。”方鉴明温柔地注视着海市,眸色里是毫无遮掩的深邃和炽热。


“海市,说起来可能惹你发笑。但我从第一次见你,就如同见到了故人。我觉得我似乎很早就认识了你,但我们明明才刚刚认识。我不会打听你的往事,也知道你有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如果你需要我,我便会尽我所能帮助你。如果你想自己去做,我亦不会妨碍你。”


方鉴明深深地望着海市,停顿片刻后又说。


“海市,我心悦你,我想娶你。”


海市心神激荡,一时说不出话来,千思万绪涌过她心头。前世的师父就像个锯了嘴的葫芦,那一步之遥她走得如此艰辛,也是在很多年以后才知道,原来师父早就情根深种,没有人知道他有多珍爱她。这一世,未经历那惨痛的仪王之乱,年轻的方小公子便如同她一样勇敢而赤诚。另一方面,方鉴明也依然如前世一样聪明敏锐,自己的筹谋规划和种种意图也被他一一看在眼里,而他也从不曾揭破。


虽然没有前世几十年共处的经历,没有那些耳鬓厮磨的回忆,但他还是他,是她的师父,是她所爱之人,是曾经守护着她,而她此生用尽全力要去守护的人。


海市望着方鉴明,亦是温柔一笑,正要开口,忽然门口响起参差的脚步声,忙拉着方鉴明,两人三步并作两步转到内室里,轻轻合上了门。内室空间狭小,方鉴明不得不轻轻搂着海市。


但听见门吱呀一响,复又合上,听着是有两人进来了。


海市和方鉴明屏住呼吸。只听静默片刻,响起了说话声。


“陛下,此番臣去流觞,怕是不常回天启了。”


海市见方鉴明的眼睛陡然微睁,他用口形示意。“这是我父亲。”


继而响起了帝修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叹息。“虽是祖制,但你知道朕,朕从来不愿你做我的柏奚。此番解开之后,你也能好好养老,过一些清闲日子了。”


海市余光见方鉴明有些震惊。虽然作为清海公的小儿子,他很可能并不知道内情,但柏奚一词本出自民间,是用柏木雕刻而成的一个有骨牌大小的精巧人偶,可以在人偶胸口处用绳头小楷写上家人的生辰八字。若家人不幸受伤或患病,便可将人偶劈开烧化,以示厄运转嫁到人偶之上,而家人则毫发无损。此情此景,以方鉴明之聪敏,恐怕不难猜到一二。


“臣谢陛下隆恩。”清海公的声音复又响起。


“这君臣当久了,任凭当年怎样,也是生疏了。”帝修自嘲地轻笑。“可还记得,朕还是东宫的时候,咱俩还拌拌嘴、比比骑射呢。”


“当时年少,可真是轻松快活的日子。”清海公的声音亦是有些动情。“现在有时候看看鉴明他们,倒是会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


“鉴明那孩子最像你。”帝修大笑。“活泼跳脱,又不失机敏沉稳,颇有你当年之风。只可惜,照你这样子,未来可能又是个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性子。”


“臣惶恐。”


“可惜你怎么没个女儿,不然也可和朕的儿子们永结同好。”忆起少年事,帝修的语气也有些轻松活泼起来。“朕本来想让你的儿子做伯曜的伴读,可是想想,你这血脉,子孙后代还是远离朝堂好些。朕如此,伯曜亦不会为难,就怕后人难以管束,无意了解了这秘术,又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多谢陛下。”也许是受天子感染,清海公的声音更加动情。“柏奚之事,臣仅让瑾瑜一人知晓一二,也是防备万一。”海市知道方瑾瑜是方鉴明的长兄,现下在流觞封地任职。


“你啊。”帝修佯作嗔怒。“朕说过,生老病死,是帝王家应承担的命数,亦是上天鞭笞,决不能让旁人来承担。这些话,不仅朕说到办到,朕也早就三番五次与伯曜强调过了。就算朕的儿子未来遭遇什么,那也自是他的命数。”


海市抬眼望向方鉴明,他神色间仍有震惊过后的强作镇定。海市知道他已经从这只言片语中完全明白了柏奚之事始末。


帝修顿了顿,继续说。“说起鉴明那孩子……朕看他也到了可以成婚的年纪了。前几日问起来,他说他并无婚约。”


“回陛下,臣本来想着,他与鞠七七这孩子年纪相仿,青梅竹马地长大,堪为良配。没想到他倒有自己的心思,再三不愿。”


帝修笑了。“朕知道你一向谨慎,几个儿子的婚事,皆不与京官联姻,免得这京中有人起了什么不该起的心思。就连你最宠爱的小儿子,也要挑个家臣之女。可惜你这个做父亲的,竟不知孩子心事。”


清海公惊愕。“陛下……可有此事?”


帝修大笑,海市都能想象到他的表情,一定又充满了少年的戏谑。“可不,朕看你这最优秀的小儿子,心慕叶远洲的女儿,可能不久就要央你去提亲了。”


海市余光看见方鉴明的脸微微红了,她亦觉得面上有些发烧。想来方鉴明向父亲和鞠七七之父再次陈言自己不愿定亲之时,并未提及自己有心慕之人,也是为了不让鞠七七一家心生不忿之情……是为了保护她。


“陛下,这孩子不懂事,臣必严加管教……”


“不必,你也太小心谨慎了。”帝修说,“朕提起此事,倒没有别的意思。叶远洲刚升任禁军副都督,你就怕朕多想,满脑子都是君臣,到底还记不记得咱们的少年之谊了?朕看鉴明,就像看到了年轻的你,朕偏要做主,让他得偿所愿一回。”


停顿片刻,他复又开口。“你也别担心。这次升任是伯曜举荐,他亦令人仔细查过,底细非常清白。”


海市多少算是明白,前世师父这性格随谁了。哪怕少年情谊,也不忘君君臣臣,才能数十年未行差踏错。她也有些感慨,原来这解开柏奚之事,竟是帝修主动要求的,恐怕当年结下柏奚,也不过是先皇之意。帝修和老清海公的情谊,竟也如同帝旭和师父的情谊一样深厚。


“那臣代小儿谢过陛下了。”清海公说,“臣今日见叶将军,亦觉得是十分重情重义的性情中人,想来虎父无犬女。”


“那姑娘朕见过,与鉴明确实可堪良配。”帝修沉吟片刻,“说不上来是怎么一回事,朕总感觉,举手投足气度间与鉴明那孩子有些相似。若不是早知叶远洲长驻北边,与你并无交集,都要怀疑这孩子是否师出同门了。”


帝修和清海公又谈论了一会儿后,便出了门。海市和方鉴明等待片刻,见外边悄无声息,心知两人已经走远了,这才放下心来。


海市感觉自己又脸红了。她和方鉴明此刻挤在逼仄的空间里,双方的气息交错,独属于年轻男子的气息包裹着她,令人脸红心跳。现在应该可以出去了,但谁也没有挪动半步,仍保持着有些暧昧的姿势,仿佛还想沉溺于这样的亲密相处里。


年轻的男子陡然靠近她的耳旁,她感受到对方深深浅浅的气息,耳朵上的汗毛不禁根根竖起,心里头也痒痒的。方鉴明附在她耳旁,轻声说,“海市……”


方鉴明的唇不经意间擦过她的耳畔,这太过亲密的呢喃,让海市的内心瞬间炸裂开来,脚下发软,大脑一片空白。她条件反射地伸手捂住了方鉴明的嘴。她已经无法思考,什么仪王之乱,什么柏奚之事,全都抛之脑后,别说了别说了,什么都答应你,你别说了。


“好,我答应……”


未尽的言语声骤然淹没在满是情意的绵长的吻里。


金石坚,冰雪洁,拟结百岁盟,朝云暮雨心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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