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呆鹅

麒泰旧事 8

8 意气人所仰,白马骄且驰


帝旭,是海市生命中一个不能忽略的名字。但她和她的这位名义上的夫君,相处最长的时间,竟是封妃前的那个夜晚。那时她的手脚被束缚住,侧躺在床上,心思凌乱,却不知道在自己背后不远处,手执黑白棋子与自己对弈的帝王,亦是心烦意乱。


海市是浸透在对帝旭的恨意里长大的。珠税毁了她的家,给了她永远挥之不去的梦魇。身为帝王,不察就是原罪,他无可推脱。


但海市真正执政之后,却开始能够体谅帝旭。政事没有她少年时想的那么简单。这个庞大的帝国有太多细枝末节的事务,执政者不得不层层分发权力和赋予责任。可惜人天然是贪心的动物,有权力就会催生私欲。监察过度则冗官冗政,监察不足则滋生腐败,这微妙的平衡,让历代君王犹如行走于钢丝之上,而不察,几乎是所有君王都会犯下的错。


哪怕能够察觉些许,盘根错节的私欲早就编织成了一张沆瀣一气的网,饶是帝王也轻易斩断不了。权力属于帝王,却不独属于帝王,历朝历代,都把持在世家大族、门阀地主的手中,权力如同滚雪球,最终成为无人能够逆转的庞然怪物。


在后宫的时间里,海市相处最多的,就是淑容妃缇兰了。她俩相处的时间,远甚于与自己挂名夫君的相处。有时候海市也会想,缇兰是否真的与帝旭相爱。


当一个人没有选择,而最终沿着一条路走下去的时候,是否能称之为幸福。而如果她有选择,还会不会选择这样的一生。


当一个人痛失所爱、痛不欲生,却囿于少年情谊而无法脱身离去,最终与另外一个人在黑夜里抱薪取暖,让这一点点暖意慰藉余生的时候,是否能称之为幸福。而如果他有选择,他是会宁愿当年上天入地追随挚爱,还是在这残生里苦苦抓住一点缥缈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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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群中有秘密的滋味,海市两世都经历了。前世她和方鉴明身份微妙,是师徒,是天子鹰犬与少年将军,是权臣与后妃,是帝师与太后,种种隐秘的情意,都只能假以师徒之名,而不能公之于世。这一世仪王之乱将来,她亦不能在这关头上沉湎于感情之事,于是与方鉴明说好了,两人在众人面前还是装作好友,等自己年岁再长一些再谈婚事。


这几日,有了令牌后,海市便入宫去,陪着鄢陵帝姬读书。宫中子嗣稀少,鄢陵帝姬跟随着褚仲旭在一块儿读书。于是海市和方鉴明也是能天天相见了。鄢陵帝姬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孩子,褚仲旭可不傻,他看着这两人天天私下里眉来眼去的,心情复杂,半是高兴,半是拈酸。


入宫伴读后,海市才发现这褚家虽然是帝王家,竟也是如同寻常人家一样,帝修时常召见褚仲旭、鄢陵帝姬,连带着方鉴明和海市,也无甚要事,就是闲话家常,问问他们读了什么,可有什么感悟。偶有几次,太子和周怀骞也会在场,亦是一派其乐融融。


眼下还有一件大事,那就是,褚仲旭心心念念的紫簪要回天启了。


注辇与徵朝素有盟约,皇四子褚季昶在注辇名为学习、实则充当质子,注辇前些年亦将一名公主送到徵朝养育,预备与皇族男子婚配。公主名唤紫簪,不习惯于东陆气候,一年中多半居住于霜还,到年关末了就回天启居住个把月。


帝修本欲挑选宗室旁系子弟联姻,但去年上元节,褚仲旭与紫簪在南市灯会一见钟情,自请联姻,这婚事便定下了。这次紫簪回天启,便是预备着,褚仲旭来年开春便要封王成婚。


“褚仲旭,你到底还要买多少东西啊。”海市抱怨。她已经与方鉴明、褚仲旭一伙人混得很熟,言谈之间不再需要顾及尊卑。


为筹备给紫簪送的礼物,褚仲旭拉着方鉴明和海市上街采买。他想着送给女孩子家的东西,还是得问女孩子,便非得要海市跟着前来。不一会儿,便买了两大篮子,满满当当。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转行干批发生意呢。要不是咱们穿得还锦衣玉袍的,我看有好几个人都要上来问价格了。”


“说什么呢,这琳琅满目的钗环首饰,问你也说不上来个好坏,可不得通通买了。”褚仲旭也有些郁闷,他本以为海市是个姑娘家,总对这些女儿家的首饰有些讲究,没想到也是一问三不知的,可能还不如方鉴明呢。


海市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


“阿旭,我记得紫簪姐姐不太喜用首饰簪环,恐怕不是投其所好。”方鉴明立刻帮海市说话。褚仲旭更加郁闷。这些日子以来,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两人表面上佯作无事,私底下甜得蜜里调油,这会儿同仇敌忾地对着自己,更显得自己孤苦伶仃、形单影只了。


“紫簪姐姐是什么样的人呀?”海市好奇地问。前世她便听说,缇兰和紫簪虽长得一模一样,性子却天差地别,不禁有些好奇。


“又温柔又爽朗,明天你见了便知道。”想起紫簪,褚仲旭便由心里涌出甜蜜来,语气也不知不觉温柔了起来,引得海市和方鉴明偷笑,自己却浑然不觉。“还别说,你俩肯定投缘,跟你性格有几分相似,但比你可温柔多了。你呀,这风风火火的假小子样,也就鉴明被你哄得团团转。”


海市脸一红。方鉴明微微笑着看向她,眼里带着宠溺。清俊无双的方小公子,笑起来是那么好看,让海市的心又砰砰跳起来。她连忙插科打诨,岔开话题了去,心里却是十二分的暖洋洋。



海市见到紫簪,是在第二天的流觞诗会上了。褚仲旭别出心裁,吆喝着邀请了不少京城贵族子弟,在天启城郊的雁荡山上举办了一个流觞诗会。


流觞诗会,本出自流觞之地的民间习俗,后发展成为文人墨客诗酒唱酬的雅事。旧典言,昔周公卜城洛邑,因流水以泛酒,故逸《诗》云“羽觞随流波”。后又有文人雅作言称,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急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众人坐在溪流的两边,在上游放置酒杯,酒杯顺流而下,在谁的面前停留,谁就取杯饮酒,并需扣题引诗一句,意为除去灾祸不吉。


褚仲旭并无虚言,海市和紫簪,果然一见便十分投缘。紫簪肌肤光丽,流盼动人,天生一股温柔气性,性格上却又十分爽朗大方、不拘小节。她虽是注辇公主,却在东陆长大,喜好东陆文化,在诗词歌赋上丝毫不逊色。这会儿,溪流带着酒杯在她面前停下,她接过酒杯,痛快地饮毕。


这一轮的题眼是“水”。紫簪略略沉吟,便说道,“千岩如竞秀,万壑欲争流。”援引了前朝诗作,巧妙扣题,恰合此情此景。


杯子到了褚仲旭面前。“月观风亭随处好,一觞一咏足清游。”


和紫簪所引正是同一首词。众人大笑,纷纷嘲笑他取巧偷懒,竟然“妇唱夫随”。褚仲旭嘻嘻一笑,并不生气,倒是有几分得意之色。


“激箭溪湍势莫凭,飘然一叶若为乘。仰瞻青壁开天罅,斗转寒湾避石棱。”太子伯曜饮酒一杯,含笑道,所引诗句不仅扣题,且颇有气象,众人皆迭声称赞。


轮到了周怀骞。今日赶上太子休沐,他随太子一同前来。他拿起溪流中的杯子,一饮而毕。“少壮成何事,蹉跎鬓欲翁。尚馀朱墨日,可欠芰荷风。”言辞间竟有些少年悲凉之意。


众人纷笑,指出他所引的这句诗偏题了。周怀骞含笑认罚,又饮了一杯,众人方才罢休。海市余光感觉,周怀骞的目光似乎对自己和方鉴明有几分关注之意,但当她回望过去之时,对方却并不在看着自己。也许是自己心虚想多了吧,海市心想。


杯子在方鉴明跟前停下,他微微一笑,“玉溆花争发,金塘水乱流。相逢畏相失,并著木兰舟。”


此言一出,众人皆哄笑。这是前朝诗人所著的采莲曲,诗中之意为,二人相见恨晚,初相遇便怕失去,于是同上木兰舟,共泛金塘溆水。这是一首情诗。谁能想到从来一心学问和武艺、从来不近美色的方小公子,会突然援引这么一首情诗?真是天启城第一号奇闻了。


海市面上微微发烧,强作镇定,不理会方鉴明的目光,害怕目光交错之间,便再也分解不开,害怕被自己面上的绯红出卖。在座的大部分人都不明所以,但褚仲旭、紫簪二人是心知肚明的,于是在一旁窃窃私语,偷偷取笑他俩。


酒杯又来到了海市面前。她望着眼前潺潺的流水,突然想起了故乡。前一世在临碣小渔村的日子,久远到几乎记不清,但她还清楚地记得长大后师父带她回去见娘亲的日子。那真是一段非常美好的日子,师父不是那运筹帷幄的师父,而是在海滩上抓不到螃蟹的阿明。傍晚他们走在临碣的海边,海浪拍打着岸边的岩石,令人心神激荡。


于是海市不由得脱口而出。“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九州大陆广袤,曾有一朝,有一雄据一方的霸主曾在临碣望着波澜壮阔的大海,作下此词。这位霸主身后,不过几代便改弦易张,于是这首词便也随之沉没了,不为市井所熟知。海市也是小时候在师父的书房里阅览各种古籍之时偶然读到,当时便觉得壮志满怀,想横刀立马去建功立业,因此便记忆至今。


话音刚落,方鉴明便接上了。“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又有几个声音稀稀落落接上。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一时间,读过这首词的几个人,皆忍不住出声,声音重重叠叠,回响在这高远的山林之间。


这首词文字意境壮阔、气度奔放,基调却又苍凉慷慨、深沉饱满,如幽燕老将军,气韵沉雄,老骥伏枥,一时间引得众人均内心激荡,连声叫好。


此时正是晚秋时节,山间的风徐徐吹过、落叶纷纷。少年贵胄们绕溪而坐,把酒言欢,纵情诗乐,抒写胸臆,满怀壮志,好不快哉。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未来定是要成为那名垂青史的肱股之臣,建功立业的千古名将,要世间清明,要百姓安居。


可能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想到,不过半年多光景,这天下便会尸横遍野,而自己可能太过不幸,早早殒命,或者足够幸运到,在八年战事中空耗掉自己最美的年华,而这少年意气的流觞诗会,可能成为此生最后安宁美好的记忆,要靠这么一点弥足珍贵的回忆去度过余生。


可当下的山林还是一片觥筹交错。海市听到方鉴明轻轻唤着她的名字,知道他看出自己又有重重心事。但他也并未询问,只是温柔地抚慰着看着自己,仿佛在告诉自己,不管之后发生什么都不用怕,他都会在。


一如前世,无论在外面经历了什么委屈,只要回到了霁风馆,伏在师父膝前,她就还可以当个长不大的孩子,永远地被师父和师兄宠在手心里。



酒过三巡,众人皆有些微醺。海市悄悄离席,方鉴明亦跟上。两人转过树丛,找了个僻静的地方。


“海市,你上次说,要约陈都督家的公子过来。帖子是发了,但他向来被父亲管教严厉,不让随意参与聚会。”方鉴明说。他虽然不知道海市想做什么,但他知道此事对海市很重要。


海市陷入沉思,“可有别的方法结识他吗?”


方鉴明略一思索,“陈都督虽有管束,却不限于骑射武艺。他时常在城郊马场练习,我也曾遇上过几次,便是如此熟络起来。”


“好,那下次便去马场。”海市说。如今父亲已经在禁卫羽林之中,若陈都督真的有叛变之意,多少对他是个掣肘。但当下之急,还是要探察一番陈都督的情况,再伺机而动。她和方鉴明,哪怕褚仲旭,不过小辈,断是不能直接去接触禁卫军都督,从陈家公子入手,便是他们现在最好的方案。


“那日听到的柏奚之事……”停顿片刻,方鉴明终于开口。那日回去,他便想了许久。他知道海市聪慧,不想瞒她。“我回去查了多日,终于查到古籍,确有野史曾记载,有些秘术以人为柏奚,替人承受伤害。由此我才明白,这可能就是流觞方氏自大徵开国以来屹立不倒的原因吧。”说到这,方鉴明有些自嘲之意。


“我想可能这秘术,是与方氏之血脉紧密相关的。我……”方鉴明迟疑片刻,却有些彷徨之色,“我为方家之后,注定带着这血脉。海市,若是你对此心有芥蒂……”


“方鉴明。”海市伸手掩住他未竟的语声,温柔地抚平他的眉头,温言劝慰,“我不会介意。你也不用介意。何况你父亲不是说了,已经与陛下解开了柏奚之术吗?之后再也不会有此秘术流传于世了。”


方鉴明说不出话来,只感觉心中一片空缺仿佛被填满了,这些日子来在心里慢慢滋生的忧虑倏地熄灭了,云开天霁。


风吹动草木,引发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好似呢喃。海市仰头站在风里,风吹乱她的发梢,泛着麦金色光泽的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长长的睫毛在风中微微颤动,让方鉴明挪不开眼。


方鉴明正欲伸出手帮海市整理头发,忽地察觉到身后有人。


是周怀骞。


“方小公子,叶姑娘,好巧。”周怀骞笑道,“席上贪杯,有些醉酒,就出来透透气。”


他的眼神,弯弯绕绕,却始终绕不开海市。


“周兄有何事?”方鉴明内心不喜欢他这样的眼神,语气也冷淡了几分。


“叶姑娘可是有所不适?我今日倒是备着些醒酒汤,如果有需要随时叫我就行。”周怀骞笑容不减,仿佛丝毫没感觉到自己的出现不受欢迎。


“谢谢周大哥,我没事。”海市回以笑容,内心却想着,这点酒还醉不倒自己。毕竟前世自己在昭明宫陪伴昏迷的师父之时,百无聊赖,只能自饮自酌,也是逐渐练出了好酒量。


“海市,原来你们在这儿,真让我好找。”是紫簪的声音。她快步流星地走过来,挽住海市的胳膊,“快来,大家想行飞花令,缺你一个。方小公子,周公子,借海市一用,你俩慢慢聊吧。”


海市知道紫簪这是看出了这边他们三人气氛古怪,特意过来解围,给她递了个感激的眼色,一起匆匆走了,留下方鉴明和周怀骞两人。


沉默片刻,周怀骞先发话了,他望着海市离去的身影,眸色淡淡,神色间似乎在沉思,有些心不在焉。“我遇到一个人,甚悦之。但我曾经立过誓,未立业不成家。方小公子,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这话你似乎不应该对我说。”方鉴明淡淡地说。


周怀骞并不在意,继续说道,“真不知道,等我真的有了什么建树,是否还和这个人有什么机会。”他微微一笑,似有自嘲,“不过你说得对,我倒是庸人自扰了,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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