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呆鹅

麒泰旧事 6

6 焉得偶君子,共乘双飞鸾


古之男子所学,是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要经邦济世、开疆拓土。女子所学,无非女德,是缄口内修、上慈下顺、母教之责。


海市作为男孩子长大,学的便是君子六艺。她的诗书论策、纵马骑射,都是师父一点一滴、手把手传授。师父于学问之事上,从来严厉,不因她本为女儿身而有丝毫松怠。也因此,海市自小便不觉得女子比之男子有什么不如。


她力气不如卓英,近战使剑易折。但她射箭准头好,便学会了如何在贴身肉搏中与对手拉开距离,继而一箭封喉。这是差别,不是差距。


她心思敏捷又细腻,比之卓英更容易共情,执行任务之时,更加有自己的思虑,偶尔便会心有戚戚。但她能够体恤他人,便更容易体察众人心理,诱之以利、动之以情,探察办事更加无往不利。这是差别,不是差距。


小渔村里拥有倔强眼神和旺盛生命力的小女童,变成了霁风馆里聪明机敏、文武兼备的方小公子。她本来会终其一生也不知道,很多年前的方小公子,便也是这样明亮生动的模样。


直到有一天,带她弓马骑射的师父,纵马千里来救她。教她读书写字的师父,写下一纸红彤彤的婚书。斥她放浪形骸的师父,在雪地里紧紧抱住她。让她谨遵师徒之情的师父,温柔缱绻地解开她的衣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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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清海公生辰,清海公的府邸门庭若市。作为大徵朝最显赫的异姓王,君王荣宠长盛不衰,无论在史官手笔还是坊间戏说里,都是令人钦羡的君臣之情。朝廷官员们不敢明目张胆地交结帝王近臣,但在这种有名有目的日子里,也没有人会错过。


那日帝修亲自下旨,命海市为鄢陵帝姬伴读。皇子伴读,是正经记录在册的正七品官职。公主伴读,虽然不过是仿皇子制,并无实际官职,但这一朝天子子嗣稀少,在宫中的不过二子一女,所以在实际待遇上,与皇子伴读并无差异。海市拿了那宫中的令牌,便可以同皇子伴读一样,不经宣召便自由进出宫中。


说起那一日……海市依然感觉面上有些发烧。当时帝修所谓赐婚不过是调侃之语,但方鉴明却站出来坚决地否认了与鞠七七有婚约,言下之意仿佛是希望帝修能赐婚似的……


显然当时在座的其他人心头也浮现出了同样的念头。于是最后,褚仲旭一副憋笑憋出内伤的样子,帝修笑眯眯地表示要和清海公好好聊聊,而叶将军则一脸懵——女儿长大了?有猪要来拱我家白菜了?这猪看着倒是很不错,但我家白菜是不是有点高攀啦?


哎呀不能再想此事了。海市拍拍自己的脸。她今日随父亲母亲来拜贺清海公生辰,现在正和京官女眷们在一块儿。叶夫人正和几位熟识的夫人闲聊,海市本不太认识其他贵族小姐们,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京城贵女们喜好的话题大多是些姑娘心事,谁家的姑娘写了一句绝妙的词,哪家的胭脂铺出了新的色号。海市不甚感兴趣,不由得分了神,打量起周围来,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个姑娘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眼神很是复杂。


见海市回望过来,姑娘倒也坦坦荡荡,并不挪开目光,反而向海市走了过来。


“你是叶海市?”姑娘问得直接。她看着年长些许,眉目清秀,举止大方,有几分面熟之感,但海市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是,你是哪位?”海市也不弯弯绕绕。


“我叫鞠七七,家父是清海公的家臣。”鞠七七也并不遮掩,“你可知道,清海公和家父曾经结下儿女亲家。”


原来是她。海市打量着鞠七七,却觉得她与前世记忆中的模样,实是变化很大。这一世年轻的鞠七七,眉眼间倒还没有前一世始终萦绕不去的淡淡的幽怨。她这句话,字面上像质问,但语气却并不是问句。海市不动声色,等着她继续说。


“方小公子当时便拒绝了清海公。”鞠七七继续说道,“当然,清海公与家父都没当回事,觉得他不过是个孩子,还是贪玩的性子,想着过几年再正式定下此事。不过,前几日他在陛下面前那样一番陈词,这个婚约肯定是不会有了。”


海市仍是不言语。鞠七七似乎并不需要回应,仍自顾自地往下说。


“从很早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我是要嫁给鉴明哥哥的。我父亲是清海公的左膀右臂,与清海公情如弟兄,我从小便与清海公家的公子们一起读书习字。鉴明哥哥是我见过最优秀的人,我想换作任何人,也都会和我一样,暗暗倾慕着他。”


确实如此。海市心里想。谁和方鉴明有这样朝夕共处的机会,谁都会喜欢上这样出众的人,如飞蛾扑火般,被炽热的光芒所吸引。更何况海市自己,从小便是被他呵护着长大。若是卓英是个女子,可能她就得与卓英打一架了,幸好幸好。


“虽然鉴明哥哥待我,从来都是如同妹妹一样,但从来也没有别的女子入他的眼。于是我总是想着,可能他当下还不想儿女情事,等他想了,那应该也还是能轮到我。”鞠七七微微一笑,有几分自嘲之意。“但我现在知道了,我和他是真的不可能了。”


“我就在想,是什么样的人,能得了他的青睐。今日我一直在找你,我知道你会来,你父亲刚得了拔擢,一定会来拜贺清海公。我想过很多次,你会是个什么模样,是温柔娴淑、体贴入微,还是明艳骄纵、活泼可人。我心里暗暗期望,你是个非常出众的人。这样我也算输得心服口服。”


鞠七七望着海市,突然温柔地笑了。“直到我找见了你,真是得偿所愿。我看着你,觉得我输得也不冤枉。因为你和他,真是一模一样的人。”


“你就像这世间的另一个方小公子——以后我只能这么称呼他了——那样飞扬夺目,令人挪不开眼。”鞠七七笑着说,“海市,我很喜欢你,我们做朋友吧。你放心,不过是孩子气的胡思乱想和小小的挫败罢了,天涯何处无芳草,我就不信了,我难道还找不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夫婿。就算真的找不到,我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识文断字,还愁找不到营生吗?”


“你知道吗,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故人。”海市含笑道,压下心下的感慨。原来曾经的鞠七七,并不是一个死守着一点期盼到偏执的人。“但你和她,真的太不一样了。”


“当然了,天下怎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呢。”鞠七七并未在意,拉起海市的手,“走吧走吧,我们玩去吧,别在这儿听这无聊的八卦,我带你转转去。”


真不愧是本朝第一重臣,清海公的府邸,真是处处开阔。楼阁高下,轩窗掩映,金碧相辉,照耀耳目。只可惜前世这府邸,在仪王之乱中被焚毁了。在鞠七七的带领下,海市也算是走马观花了一回。走着走着,二人便来到了清海公会客的阁楼附近。


“没想到清海公的府邸却是处处透着文人雅客的别致。”海市感叹。


鞠七七睁大了眼。“海市,清海公历代本就是文臣啊。不过几位公子好习武罢了,将来也还是要入仕的。”


海市心底一震。是啊,历代帝王家的柏奚,怎么会是战场上博性命的武将呢?只是在她从小的记忆里面,方鉴明就是在仪王之乱中声名赫赫的六翼将之一。她从未见过师父像文人墨客那样纵情诗画的样子,她日日见到的只是,殚精竭虑在暗处谋划好一切、消耗自己护卫家国的暗卫首领。


她被一阵突然袭来的酸痛攥紧了。仪王之乱究竟是怎样的祸事,彻底地改变了这么多人的一生。


本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少年,在燎原战火面前,执笔挥墨的手拿起了剑戟和弓箭。


本该爽朗恣意、自信满满的少女,被长年的战事消耗了最好的年华,最终只能偏执地攥住一点回忆聊以自慰。


更何况那些死于这场战事的人,周幼度的哥哥、方鉴明的父兄们,以及更多名姓埋没在历史长河里的人。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中人,他们也曾经是鲜衣怒马的少年,曾经是别人日夜期待的归人。


“海市,你怎么了?”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海市的思绪,她才发现自己的眼里已经盈满了眼泪。方鉴明突然出现,脸上浮现出焦急的神色。


“不知道怎么了,刚刚还好好的,走到这里突然神色不对了。”鞠七七说。


“我没事。”海市连忙一抹眼泪,露出笑容,“只是走到这儿,突然想起了故人,心下有些感慨。”


“七七,你父亲正在寻你,快去吧。”方鉴明说。他今日面见清海公和鞠七七的父亲,再次重新申明了自己不愿与鞠七七结下婚约。清海公虽然仍觉得自己的小儿子还是孩子心性,但也只能依着他。


鞠七七匆匆走了,只剩下海市和方鉴明两人,气氛一时间有些……不同。自那日以后,海市总觉得两人之间有些暧昧,加之自己刚刚失了态,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些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方鉴明突然问了个莫名的问题。“海市,你骑射如此之好,可是师从何人?”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这一世,海市当然是师从父亲,但自她苏醒以来,前世师父传授于她的种种,使得她的技艺又有所精进。海市信口胡诌道,“跟我父亲随便学的。”


方鉴明一笑,一双凤眼注视着海市。海市又想起了前世犯错被师父抓包的时候,有些心虚。“我见过叶将军校场射箭,身手很好,却与你并非一个放箭方式。”


边将所习之箭术,发力点多在手指上的护指,出箭点在弓把的推弓手同侧,拉距相对较小,适合在稳定状态下打精度,适宜将军们在远处城墙之上射击敌将。


但海市在马场的射箭方式,发力点在拇指上的扳指,出箭点在弓把的拉弓手同侧,有很大的拉距,弦可以一直拉到耳后,同时上箭只要从箭囊里抽出来一甩就能搭上位置,适合在高速前行的马背上射箭。


这些差异,旁人或许看不出,却瞒不过自小精于骑射的方小公子。更何况……海市的骑射方式、姿势动作,不知为何,竟与自己完全一致,如出一辙。莫非,她口中的师父,也是清海公门下?


那一日方鉴明本是酒醉,昏昏沉沉之间,突然感觉面上被人一揪,酒醒了几分,接着就听到了那番令他震惊的剖白。这几日,他思虑重重,一直在想着海市口中的这位师父是谁。听着,竟是海市的心上人……一思及此,方鉴明心中便十分苦涩,无所不得的方小公子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酸楚,什么是求而不得。


若是她真的心慕他人,又能得到圆满,那他会怎么样呢?他恐怕也只能藏起自己的心思,像个真正的朋友一样祝福她,只是心里暗暗恳求她愿意常通书信,隔三差五让自己看看她,也就罢了。但他恐怕也会终生不娶了,毕竟他已经知晓自己的内心,也会一直执着下去,不会和不爱的人成婚。


同时他心中也有许许多多的疑惑。听起来海市的那位师父,仿佛已不在人世了。海市说起来的语气,也不像一个刚识人间事的少女,而是仿佛经历了几十年的沧桑。而且听到最后,不知为何,她仿佛是在唤自己为师父,更是令他想不明白。


他本来不想问海市的。他觉得这是海市自己的事,他虽然心悦于她,但不应该、也没有资格去过问。当然,他也害怕听到一些自己不想听到的回复。但今日见到海市为这位故人眼泪盈眶,他又实在忍不住,问出了口。


“我……曾经是有一位师父。”海市见搪塞不过去,只得硬着头皮开始圆话,“啊……跟他学习过一段时间……不过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


“他现在何处?”方鉴明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


海市眼底微微一黯,这一神色却没有躲过方鉴明敏锐的观察,令他感到心头酸涩。“师父已经不在人世了。”


“你……很想他吗?”方鉴明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听到答案。他感觉自己的心仿佛沉入深深的井底,窒息在幽深的水下,令他透不过气来。


“嗯,很想他。”海市眼前又浮现出前世师父虚弱地躺在自己怀中的样子。她微微叹气,抬起头,却看到方鉴明的神色突然变了,猛然意识到他可能是误会了,顿时百口莫辩。


啊,这可怎么解释清楚呢……方鉴明肯定以为自己喜欢着别人,可是总不能告诉他,这位师父就是他本人吧?!若告诉他自己来自于很多年以后,是方鉴明自己养大的孩子……恐怕自己立刻会被当做精神错乱吧?


海市一时心头大乱,不知道如何消除方鉴明的误会,一时间没注意着脚下的路,突然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只觉身体重心一偏,马上就要摔倒在地,只好紧紧闭上了眼。


想象中的撞击和疼痛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却是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海市睁开眼,发现自己半倒在方鉴明的怀里,眼前是那张俊朗得蛊惑人心的脸,顿时心跳慢了半拍。


两人的距离靠得十分近,近到海市能感觉到方鉴明的气息,深深浅浅地拂过她的脸,引发一阵令人战栗的心悸。近到海市感觉两人的鼻尖,似有若无地擦过,晕开一片绯红。近到她眼前浮现出,记忆里某些旖旎的时刻,师父那张平日里清心寡欲的脸上,浮现出被情欲所沾染的颜色,那从来隐忍压下着内心渴求的面容,也突然明明白白地对人世间的欢愉贪恋成瘾,那教她读书写字、弓马骑射的手指,温柔地探索着她的疆土,那曾高高端坐于云端的神祇,终于和她一起沉浮在这尘世之间。


她无法解释,便不想解释了。


海市伸出手环过方鉴明的脖颈,将自己拉近,猝然吻上方鉴明的双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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