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呆鹅

麒泰旧事 19

19 比飞关睢鸟,并蒂连理枝


自北境归来后,日子过得飞快,帝修不久便赐下婚约,接着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等流程一一按部就班进行。一转眼便到了迎亲的这一天。


“鉴明,我看你怎么比我还要紧张。”褚仲旭打趣道。“最近看你与之前有些不同,越发老持慎重,像一下子老了二十岁似的,说话做事跟你父亲越来越像,动不动就一副两朝开济老臣心的样子。结果到了自己成亲这一天,竟然比我当初还紧张。”


方鉴明正由着侍从帮忙整理衣冠,本不欲回答,过了片刻又开口。“阿旭,我今日确实感觉不太像自己,恐怕是我等这一天等太久了。”


“太久了?”褚仲旭有些诧异,“你俩也就认识这么一年吧,怎么说得像许多年。”


方鉴明轻轻一笑,没有作声。他的眼神投向远方,似乎陷入了什么褚仲旭未曾参与的回忆。褚仲旭一瞬间涌上一种感觉,觉得此刻身旁的好友既熟悉又陌生。


“鉴明,虽然此时说这话为时已晚,但作为兄弟还是不得不再问你一句,确定就是她了?自打认识你起,你就是这天启城内无人不知的掷果盈车的方小公子,多少温雅贤淑的名门贵女任你挑选。叶海市这人吧,虽然十分有趣,做兄弟两肋插刀无妨,但做妻子,是不是有点不够小意体贴啊?”


“无妨,我不需要她温柔体贴,她做自己便好了。”


“嘿!”褚仲旭内心更加惊奇。“这是奇了怪了,你怎么就这么喜欢她了?去年宫内一见,你还嫌她没礼貌呢,后来马场偶遇,我看你怎么就被勾了魂魄,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了?快说说,她到底哪里好了?”


她到底哪里好了?方鉴明还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是从那一刻开始,对海市萌生了不一样的感情。


起初她还那么小,五六岁的孩童,缺衣少食、身量瘦小,几乎看不出性别,唯有声音如同莺啼,让人能辨出是个女童。那时他不过待她如自己的孩子,事事关切。他因着自己的血脉,终身不想娶妻生子,倒是将自己的一腔爱护都给了她和卓英。


后来她逐渐长成少年,英姿勃勃而又秀美非常。与卓英不同,他待海市并没有真的如同那个寒凉雨夜里所说的那样待她如男孩。他从未制止海市展翅高飞,但内心也期盼她此生能过得顺遂安逸。


若是一切就此下去,他与她只会是一辈子的师徒和父女,他养育她长大,她在他膝前尽孝。待她到了该嫁人的岁数,他会千挑细选一门良缘,却打心里觉得天下王孙公子都配不上他的海市,亦或者她会自己找到心慕之人,然后满心欢喜地告诉他。等她嫁了人,便会将心思转移到了自己的小家庭,自然会与他疏远了,不过逢年过节来探望探望。他可能会看着她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享受着这平凡日子的幸福与烦恼。若真是如此,他会是什么心情呢?


然而值得他庆幸的是,无论他是否意识到自己的心意,她始终是那么依赖他,这浓得化不开的依赖远超过师徒父女之情,随着年岁的增长却丝毫未减,反而愈演愈烈。每日回到霁风馆,明亮的少女便如同孩童一样奔向他,叽叽喳喳地问他今日可顺利。每次他俩犯了错,他从不吝惜责罚,但无论怎样责罚也未曾让那淘气的少女把依恋的目光从他身上挪开些许。


直到那日在霁风树下,他与她的距离是那么近,顽皮的少女吹起一片羽毛,那气息深深浅浅地拂在他脸上,在那一瞬间,以为此生不会再起波澜的心,突然跳漏了半拍,他眼中的人不再是搂着他脖颈的孩童,不再是需要他哄着入睡的稚儿,而是他想要亲近、想要占有、想要唇齿相依的某种蛊惑。


他没想过她哪里好,他只知道他这一生都只会为她心动。她是美是丑,是温柔是强势,是乖顺是淘气,都不重要。


是她,才重要。


“鉴明,我在跟你说话呢,你怎么又发上呆了?”褚仲旭有些不满的声音将方鉴明从思绪中拉回。


“阿旭,”方鉴明转头温煦地看着褚仲旭。褚仲旭一瞬间怀疑自己产生了错觉,方鉴明这目光竟宛如长辈看着小辈。“我这一生很多事不敢求、不愿求,但若说有所求,那就是想给海市一个堂堂正正的成亲,祭拜于庙堂,昭之于天下。阿旭,我太高兴了,这一生终于做到了。”


褚仲旭看着方鉴明的眼睛,疑心自己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水光。他眨眨眼,这水光已然消失无踪,看来是自己看错了。他虽然不知道方鉴明的语气为何隐隐带着苍凉和悲戚,但见好友十分高兴,又好笑又不禁为之触动。


“鉴明你在想什么呢,这成亲还能不堂堂正正吗?你还想私相授受?也罢,时辰快到了,新郎官该出发了,满城少女的心都要碎咯。”



褚仲旭此话一点不假,满城少女的心真的都碎了。方家迎亲的队伍还未出发,城内道路两旁早已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其中不乏锦衣玉袍的贵女们,她们或由侍女们搀扶环绕着,或坐于两侧茶楼之上,各个都不想错过这桩天启城近年最轰动的婚事。


褚仲旭成亲时虽然也十里红妆、很有排场,但那皇家的婚事早早就定了,也没什么意料外之事。但方鉴明的婚事却不同,天启城谁人不知道,方小公子虽然是个香饽饽,但却没有哪个贵女能入得了他的眼。因此贵女间也形成了微妙的平衡,虽然我嫁不了,但是你也争不到,大家倒是一团和气。


然而这一道赐婚的旨意仿佛石破天惊,惊起天启城的千涛浪,一时间不知道有多少贵女们心碎了一地。她们一打听,这好事竟然落到了叶将军的女儿头上,更是很不服气,毕竟叶将军出身草莽,并非源远流长的世家贵族。想来一介武夫之女,恐怕也是粗鄙不堪吧?莫非是皇帝忌惮清海公的权势,偏偏要赐一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于是她们更加愤愤不平,今日卯足了尽头要看热闹。


时辰到了,方家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出发了。方鉴明骑在高头骏马上,头戴红锦玉冠,乌黑的头发高束起来,俊美姿容在一袭红袍的衬托下更加出尘绝世,若说平时便是掷果盈车貌比潘安,此刻便更加如同谪仙下凡。


他身侧便是陪同迎亲的旭王殿下,同样骑着白驹缓步而行。人群中有人在嘀咕,“这排场可真够大的,一个亲王也一同来迎亲。”


“可不是吗,这毕竟是清海公家的儿女亲事。”另一人说,“这天启城也不知道多久没有过这么盛大的婚事了。”


又有人凑上前说,“你们不知道,这旭王殿下和方小公子自小一块长大,感情深厚,等着吧,方小公子未来又是一个朝中重臣。”


迎亲的队伍停在了叶府门前,因着旭王也在,叶将军和夫人亲至门前迎接。按照惯例,此刻要女方的兄弟为难考校一番新郎官。因为海市是独女,叶家在天启也无其他亲眷,叶将军便请来自己顶头上司陈老将军的小儿子陈之昂来充任这个角色。


陈之昂非常高兴,自从前阵子方鉴明找上门与父亲促膝长谈许久后,父亲对自己看管松了许多,不再约束着自己与人来往,他刚刚开始肆无忌惮探索外面的世界,对一切都很新奇,觉得自己这个为难新郎官的任务非常神圣,一夜没睡整理出一份长长的清单,此刻兴致高昂,当即抛出了三道对子题。


这是陈之昂算是刨干净了故纸堆才想出的惊世难题,没想到方鉴明思索片刻便从容不迫一一对了,围观众人皆连声叫好。


陈之昂颇不服气,待要再问他的剩余九十七道题,一旁其他人怕他一发不可收拾,连忙也出了些题。方鉴明对答如流,众人也见好就收,开了门闩迎入了新郎官。


一行人进了正室。叶将军和夫人坐于上首,接过方鉴明敬上来的茶。叶夫人越看自己这个女婿越发满意得不得了,笑得眯了眼,连忙递过红包。方鉴明恭敬接了。


待到行礼事毕,盖着盖头的新娘被喜婆搀扶着走了出来。二人一起向叶家父母行礼,叩首聆听了教诲,最后拜别上轿之际,方才还沉默寡言的叶将军终于忍不住泪光闪烁,而叶夫人的笑容里染上了点点泪光。


蒙着盖头的海市虽然看不见父母的神情,但似心有所感,亦停下步伐。


“爹,娘。”海市低声说,声线有些哽咽,“你们放心。”


短短一言似有千万情绪。一旁方鉴明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坚定而温柔。


“好,好。”叶将军说不出其他话,只是不断重复着一个好字。


海市在搀扶下登上了轿子。八人抬的轿子,行进十分稳当。她看不到外面,但从环境的声音里能够分辨出轿子走到了哪儿。她的耳畔是接连不断的的鼓乐和喜炮,夹杂着人群的说话和谈笑声。


海市自然是听不清大家在说什么。轿子里的她若是能掀开帘子看一看,恐怕就会看到鞠七七正站在大街的转角处,也正默默地望着这迎亲的队伍从叶府出发又浩浩荡荡地行向方府,目光时不时停留在为首的新郎官身上。


“七七,我看这名不见经传的叶家姑娘,多半是比不上你。她父亲虽然朝中有官职,却不过是平民出身,估摸着也教不出什么精致的姑娘。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方小公子呢?”她身边的女伴说。海市入京以来,与褚仲旭、方鉴明他们的小圈子走得近,并不太常与京城贵女们往来,因此确实不少人并不认识她。


“是啊,也不知道长成什么样呢?说不定跟她父亲一样五大三粗的,不然怎么从来不来我们烹茶焚香的聚会呢?”另一位姑娘亦说。


“别乱说。”鞠七七回过神来,制止了她们。“她确实很好,与方小公子可堪良配。我与方小公子虽然一同长大,以前说的那些都是因为小时候不懂事,现在长大了得避嫌了,你们以后快别再这么说了。”



约莫一刻钟后,海市感到轿子稳稳当当地停下了。玉苒伸手来扶她下轿,海市只能看到脚下这方寸地,迷迷糊糊地被人领着,在礼官的提示下行了各种礼,不断地俯身下拜、起立、俯身再拜,搞得她有些晕眩。前一世她与师父的成婚简简单单,她从未想过大户人家正正经经的成亲竟然如此复杂。


不知道拜了几次、起了几次,前堂的礼仪终于结束了,海市也被人引入了正屋洞房内,坐于喜床之上。头冠沉重,若依着她的性子,她便想伸手摘下来,令脖颈舒坦舒坦。但她心里知道,上一世师父的遗憾便是未曾给她一个堂堂正正的成亲,她虽然不在乎这些礼仪,但她不愿意这一世师父的期待有一丝一毫的不圆满,于是忍着没动。


过了一会儿,洞房内人声喧沸起来,海市知道是师父进来了。


“新郎官该掀盖头了。”洞房内一众女眷起哄道。


海市眼前突然一阵光亮,是方鉴明轻轻掀开了喜帕。她乍然一见光,眼前有些模糊,只见屋内围着一圈女眷,想来都是方家的女眷亲戚们。接着她的目光停留在了方鉴明的脸上。


海市没见过方鉴明有过这样轻松快意的神色。此时他的眉眼里俱是笑意,直达心底,令那本就与日月争辉的面容更加神采奕奕。他看着她,就像看着掬于手心小心翼翼呵护着的珍珠,这眼神里既有如父如兄的关切,又有为人夫君的珍爱。


不知是谁往喜床上撒下了一把花生红枣,海市瞬间脸红了。接着有人递过来两杯合卺酒,海市和方鉴明各执一杯。


海市望着方鉴明,亦从他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只觉得此生圆满,恍如美梦。


“我方鉴明,愿跟叶海市,缔结良缘,订成佳偶,赤绳早系,白首永偕,春秋华肃,待伴来生。”


“我叶海市,愿与方鉴明,良缘永结,匹配同称,愿为双飞雁,此生不分离,愿做并蒂莲,和合香满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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