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呆鹅

麒泰旧事 18

18 云开方见日,潮尽炉峰出


仪王此话一出,娄乐邦不禁抬眼看方鉴明和褚仲旭,却见褚仲旭也正看向方鉴明。


在众人目光之下,方鉴明微微一笑,气定神闲地说,“殿下这诸般小心谨慎,我们在京中又如何能得知真切?我方家做事讲求实证,从不做捕风捉影之事。”


仪王冷冷一笑。“本王做过的事会认,没做过的事也不会稀里糊涂地被栽赃。你说本王交结鹄库、假造祥瑞,此事本王没做,自然就是你做的。你做这个事情,无非就是要寻个由头找黄泉营借兵,你若心中真对本王有怀疑,上报皇帝放马来查便是,何必舍近求远?你是在怕,怕事情不掌控在自己手里,怕牵连到什么人,让自己也下不了台,不是吗?我看此事都是你一手捣鼓,连旭王也蒙在鼓里!”


屋内陷入死寂,但不过须臾,便听到方鉴明的声音不急不缓地响起。“投鼠忌器亦是人之常情,殿下又为何要牵连旧日故友,还害得他人妻离子散呢?”


众人也是一怔。仪王面色变了,“原来是为着——来人啊。”


话音响荡却没有人应答。仪王府的侍卫早就被黄泉营的兵士们控制住了。


“殿下别费劲了,武乡侯夫人已经被救走了。要有多么狠毒的心肠,才会对自己曾经的好友一家下如此黑手!”海市瞬间便意会了方鉴明的意图,愤愤地接过话来。


这话如同石子投入深潭激起了千层浪。在场谁人不知,武乡侯家的大公子是太子伴读。周家与东宫走得亲近,若是仪王之事牵连到了周家,那对太子必然有所冲击。褚仲旭的眼神里夹杂着震惊与恍然。而娄乐邦更是恍然大悟:这果真是要投鼠忌器啊。


仪王颓然瘫坐于椅子上,沉默不言。他领悟到自己被摆了一道,但已为时已晚。崔玟带来的周家的通风报信,恐怕正是方鉴明设下的圈套。原来那时候崔玟已经被方鉴明派人暗中接洽了,假传消息就是要让他清理掉府上的一切文书和书信往来,这样自己未来就算反咬周家一口,也再无任何物证了。


片刻后他缓缓起身,眼底的红意已经退散得无影无踪。而立之年的身形依然挺拔年轻,但神情却有几分年长者的苍老和疲惫。


“诸位,今日事已至此,话也不多说了,请容我整理仪容,便随你们南下。”


言毕,仪王便转身走入屏风后面。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拦他。


海市转头看方鉴明,见他正默默注视着那一樽屏风。那双俊逸无双的凤眼里,藏着两世汹涌的情绪。有愤恨,有怜悯,有悲怆,有释怀。


而几乎与此同时,屏风后面响起重重的落地之声。海市闭上眼,知道这一世,这滚滚的长河这次已经悄悄改了道,不会再流向那无尽的黑暗了。


麒泰二十七年春,仪王褚奉仪蓄谋叛乱,事发自尽。帝修大怒,下旨彻查,但仪王已于事发前清理府邸,且仪王尚无子嗣,王妃亦已于府邸自尽,最终这起本应牵连甚广的谋逆案就此止步结案。另一边,旭王、方鉴明和黄泉营主将娄乐邦等围城得当,皆有嘉奖提拔。



转眼便到了夏季,天气逐渐炎热起来,贵族人家里开始置冰解热。


不久前陈老将军的案件有了定论,确实是清清白白、被人牵连,于是立刻官复原职。海市的父亲叶将军自请仍守黄泉关,预计转年开春便下调令。


“海市,我这一辈子,就想守着这黄泉关了,让那鹄库人一辈子也进不来。日日黄沙作伴,更加安心。”叶将军心有愧疚,觉得自己不能再留在天启。


“咱们海市可得留在天启。”叶夫人笑着说,“这清海公家已经派人来透了意思。我的想法是,咱们还是尽快把事情操办了为好。”


“娘!”海市撒娇喊了声,红了脸。她的母亲还是这样,事事说得光明正大,丝毫不避讳她这个黄花大闺女还在旁边。


“别担心,这些都是我们大人之间的事情。你和小伙伴玩去吧。”叶夫人哄着她。


海市便出了府,准备去找方鉴明。不知道为何,这几日她倒觉得师父像躲着她似的。


她在方家别院找到了方鉴明,此时他正坐于院子内……发呆。


方家别院守卫不多,且之前方鉴明已经吩咐过海市过来无需通传,因此便无人出声,方鉴明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真是奇了怪了,海市两世以来,都很少见到方鉴明有这样的时刻。于是她立刻凭着轻功屏住了气息,蹑手蹑脚上前。


行至方鉴明身后,海市顺着他的角度看去,发现他的目光落在池水里。院子里的小池塘里养了一群金色的鲤鱼,此时正在水里惬意地游动,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方鉴明突然自言自语叹道,“池鱼未见过外面的天地,拘于这小小的天地并不公平。”


海市接话。“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方鉴明方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毫无提防,此时听到海市的话略微一惊。他回过头,见海市正在垂眸看他。“海市,你什么时候来的?”


“师父,我已经来了一会啦,你只顾着发呆都没发现呢。”海市噘嘴。


“多大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一样不稳重。”方鉴明笑了,挥手让她坐下。


“我这不还是个孩子嘛。”海市撇撇嘴,“当个孩子可太快乐了,不用像当太后那样,时刻要稳重守礼,天天想着怎么打倒那几个不听话的结党的大臣……”


她正在喋喋不休地说,突然看见了方鉴明的神情,立刻改了口,“当然,后来权倾一世也挺自在的,朝堂要职都是我信任的人,一言九鼎的感觉也挺好。”


“当时真是辛苦你了。”方鉴明说,眼里话里有未言破的关怀和自责。他自然是知道这一路有多难,他为她骄傲,但他又忍不住自责,是他把她推向了这一切艰难险阻。


“没事,都过去了,这一世不是一切都很好吗?”海市眨了眨眼。


方鉴明看着她,这身躯里装着的虽然是两世的灵魂,却依然是那个爽朗纯真的海市,她哪怕权倾一世,却终其一生都保留了孩童的天真、活力,以及——


对他入骨的依赖。这依赖毫无道理,不知何时萌发,亦不知如何终结,她只是一直一直深深依赖着信任着他,一如那夜里慌乱的孩童抱紧了他的脖颈。


方鉴明移开了目光,犹豫片刻。虽然比他想象的更为艰难,但他还是开了口。“海市,上一世我是你师父,是养你长大的长辈,你平日里见到的不过是卓英和我二人。你女扮男装,长在这暗卫营里,没有机会接触这世间各种各样的男子。你心慕我,恐怕就如同这池鱼一样,只是在小小的天地里寻求一方慰藉罢了。”


海市沉静地听着,“所以呢,师父是何意?”


方鉴明觉得自己声音沙哑,不想再说,但又不得不继续说下去。“我的意思是,这一世你父母双全,不会再遭逢战乱或者苛政,在这天启城内,有多少年轻的王孙公子,或许你可以多多结交,见识一下更广阔的天地,也有更多的选择。”


“师父是觉得,我爱你,是因为我没机会见其他人?”海市歪了歪头。


方鉴明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看着她。目光里有依恋,也有努力克制的期待。


海市叹了口气。哎她的师父,永远是像这样,渴求她的幸福胜过了自己的幸福。恐怕前一世若不是自己一直执着,她的师父能够一辈子隐藏自己的内心不让她知道一分一毫。“师父,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吗?”


方鉴明摇摇头,他确实不知道。


海市继续说。“我其实也不知道,我想可能是很早很早,早到第一次遇见你,我就觉得你给了我依靠和安全感。你给了我如同父兄一样的关爱,弥补了我那一世最大的缺憾。我也沉浸在这样的关爱里,直到那一天,你受了伤回到霁风馆,我给你送衣物,看见你正在换衣裳。”


说到这儿,海市脸红了。方鉴明有些惊讶,他实在想不起这事了。“换衣服?”


“对啊,换衣服。”说都说了,脸红都脸红了,海市一下子理直气壮起来。“看到了师父裸了上半身。当天晚上,我就做了个梦,梦到了……梦到了师父带着我逛上元节灯会,温情脉脉地说以后每年都会陪着我,然后……然后吻了我。”


方鉴明实在没想到,海市竟然是因为这事突然从懵懂的孩童变成了怀春的少女。他又立刻联想到了,自己从黄泉关回来后,梦到了与海市成亲,梦里也吻了她……他也不由得脸上发烫,不敢看海市。


“后来这样的梦我又做了好多好多次,但我只能偷偷地梦,偷偷地想,因为那时候觉得师父就像天上的神祇一样,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我不敢亵渎。但是渐渐地,我发现师父对我好像也与对卓英有所不同。我开始大着胆子试探师父的边界,看看师父是不是也同我一样,有不一样的感觉……”


方鉴明没说话,回想起上一世霁风馆的点滴片段,当时海市确实日渐……胆大妄为。


“后来,就是师父也知道的事情啦,你明明就喜欢我,却要把我推开。”海市佯装生气撇撇嘴,继续说,“前一世我并不是没有机会接触别人。我是没接触过那些达官显贵养在温室里的公子哥们,但他们本来也不是我会喜欢的人。师父你忘记啦,我不还和周幼度、张承谦他们关系很好吗?”


前一世执政后,她与周幼度、张承谦是很亲密的政治盟友,后来也逐渐成为了生活中的好友。周幼度曾经讲述过当年他对海市有过不一样的心思,还描述了与方鉴明的几次对话,惹得张承谦笑得肚子疼。


“放心吧师父,无论是叶海市还是方海市,见过多少个世界,都只爱她的师父。”


“那么,这谪仙一样的神明,是否愿意再一次为她跌落凡尘,一起沉沦于这世间的平凡日子呢?”


方鉴明觉得自己眼眶微热,喉咙有些哽咽,一直困扰他心头的思绪终于散尽。他望着海市,见少女明眸亮齿,唇如桃花,一时间觉得心头有些痒痒。


他不再犹豫,伸手将少女拉向自己的怀抱,低下头深深吻住那朝思暮想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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