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呆鹅

麒泰旧事 14

14 几时杯重把,昨夜月同行


海市还是不得不喝了自己不爱喝的苦药,因为她确实染了风寒。


这几日,在鄢陵帝姬的掩护下,海市一直住在清海公家的一处别院。清海公素蒙祖荫,在京中有多处府邸,这辈嫡系子弟虽多,但除方鉴明外目前都不在天启,因而这处别院本就是闲置,现下在别院里的不过是方鉴明的几位贴身小厮和一位从府上带过来照顾海市的侍女。


在照顾海市吃药方面,方鉴明是亲力亲为,不假侍女之手,就像前世一样。


此时方鉴明正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苦药,用勺子摇匀散温,海市只觉得苦味直冲天灵盖,不禁皱了皱眉头,“师父,太苦了……”


在自己淋雨那一日,方鉴明在梦中拥有了前世的记忆。说来也是奇怪,在那之前,海市觉得自己是顶天立地的汉子,要自己一个人背负起这些事情,在那之后,海市便仿佛回到了霁风馆的时候,内心深处真正充满了安全感,整个人也不由得放松了下来,这会儿便在师父面前撒起娇来。


“听话。”也许是觉得自己有些严厉,方鉴明又柔和了语气,“喝完这碗药便可以吃一块糖,糖亦不可多吃。”


海市吐了吐舌头,到底还是躲不过,只得接过碗,捏着鼻子一灌而入,又急急吼吼地含了一块桂花糖,紧皱的眉头方才舒展开来。


“师父,这几日我在想,前一世仪王选择夏末出兵,恐怕不是偶然。”海市说。这几日方鉴明为了让她好好休息,不肯与她讨论此事,只让她宽心。她虽然每日休养着,但脑子里总免不了琢磨一番。


“怎么说?”方鉴明将空碗放回桌上,拿了块绢布帮海市擦拭嘴角的药渣,细致如从前。从这几个字的语气里,海市便知道了,师父其实早已想到了此事,此时倒像要看看她说得对不对,像前世考校她学识一样。


海市直起了身。“仪王封地位于黄泉关和天启之间,若黄泉关有重兵,贸然起事就会面临腹背受敌的窘境。北方瀚州游牧民族,多在冬季入侵边关,因为寒冬腊月里水草不足、猎物稀少,不得不靠抢掠来获取口粮。因而大徵传统便是在冬季派重兵把守黄泉关、麇关与莫纥关,到了春夏之际再回京换防,换防后部分兵力便在中部卸甲屯田以待秋收,又有部分兵力拨往东部越州护卫,因为东部沿海倭寇多在夏季骚扰沿岸。”


顿了顿,她又继续说,“仪王起事,恐怕就是要抓住三大营换防回京后的时点,那时黄泉关、天启整装的军队都最为薄弱,正是一举夺下天启的最好时机。”若是如此,那周怀骞倒也不会立刻对皇帝和太子下手,目前的关注点应该在拖延陈将军一案的审查时间。


“不错。”方鉴明微微颔首,像是有意考考海市,“世间万事就如同一盘棋局,无非是知己知彼。你先前觉得这是一盘死棋,便要弃车保帅,但你再想想,是否有更好的解法?”


海市陷入沉思。这件事情里最难的点在于,若她要自保,就不能揭发自己的父亲,若她的父亲不能牵涉其中,那她同样也不能揭发周怀骞、仪王密谋叛乱之事。海市在这一世,不过是一个十四岁的尚在闺阁之中的小姑娘,除了将此事告知给陛下或者其他在其位有其权的人,她没有什么可做的事情。她也没有办法将来龙去脉告知方鉴明,因为所谓的前世记忆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况且这一世两人也不过是刚刚认识了几个月时间。就是因为这样她才陷入绝望,觉得唯有放弃自保才能了断此事。


但现在师父回来了,若要跳出这个框架来想……


海市眼前一亮。“还有一法,便是寻找其他理由,伺机控制或者收回仪王的兵权。”大徵朝亲王在封地有亲兵,仪王如此,流觞方氏亦是如此。只是仪王为皇帝亲弟,且在中州大陆邻着北面瀚州,所囤兵力不少。


方鉴明赞许地望了海市一眼,这个自己亲手养大、又以太后身份执政二十多年的孩子,到底还是聪明机敏。“今日天色已晚,你又服了药,该早点安歇,不必费心思考此事。流觞方氏为皇帝心腹,在各地亦有自己的眼线和死士,这些原是父亲去世后交给我的。关于此事,我自有计较,你放心。”


海市点点头,内心很想让方鉴明留下,但最终还是默默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没有出声。


虽然他们前世曾以夫妻身份相处,然而这一世,海市毕竟还是个刚刚十四岁的小姑娘,两人之间不由得还是有些拘束,像是回到了前世霁风馆的阶段……


纵使脸皮再厚,她也实在开不了这口。



早朝上突然炸开了锅,原来是八百里快马急报,在中州北面淤河平原上突然发现了祥瑞。淤河岸边突然出现一只巨大的神龟,背上有盘法丘山,云纹交错以成列宿。


神龟出没,历朝历代均视为天降祥瑞,当地郡守自然是喜不自胜。只是这神龟身长六尺,十分沉重,因而便先行画了龟背上的图,派快马加急来报。


帝修自是十分高兴。他素来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过守成之君,从来也没有仿明君泰山封禅的想法。


但人至鼎盛之年往后,便也会生出些不同的心思,想要在史官之笔下落点好。古之所言,麟凤五灵,王者之嘉瑞也。神龟是麟凤五灵之一,是上等祥瑞,正是一件足以载入史册的天大好事。


真是天上掉下块馅饼来,让帝修都不禁挺直了腰板,想着自己是不是妄自菲薄了,其实干得不错,让上天也忍不住降下嘉奖。


他十分重视,与群臣商量着,不可让当地郡守贸然派人送来,应当从京中派臣子前迎回,方才合乎礼节,也好显出自己的虔诚之意。


其实并未言明的另一层心思倒是,派个会舞文弄墨的臣子去,可以一路上作作诗、写写歌功颂德的文章,也好传播传播自己的美名。


于是众臣为着这迎接祥瑞的人选热烈讨论了起来。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份差事是个香饽饽,不仅十分轻松,且回来少不了要升官的。但众人又不愿意抢得太过,倒失了自己的清高之名。因此商量了半天,竟是没商量出一个人选来。


正在众臣吵得不可开交之际,有一人自告奋勇站了出来,令众人再无话可说。


正是年轻的旭王殿下。自从封了王,褚仲旭便正式入了朝开始当差了,虽然年岁尚轻,但差事桩桩件件却都干得出色,令群臣刮目相看。


“陛下,儿臣愿效犬马之劳。儿臣想,神龟出没之地临近北面边关,此行一可迎接祥瑞,二可顺路往黄泉关犒军,一举两得,以示陛下爱民如子、兵精粮足的功绩美德。儿臣恳请陛下,派儿臣和方鉴明带领些许军士前去,定不辱使命。”褚仲旭慷慨激昂地说。


虽然他并不知道为什么方鉴明非得让他争这个差事,连他在朝上该说什么话都嘱咐得清清楚楚,不过他想着接了这桩差事便可以出京走走,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一时间众人皆哑了声,心下百转千回。太子位居东宫,不宜轻易出京,但这位旭王殿下却是一个非常合适的人选。旭王还颇有思量,知道自己年轻,怕得不到群臣支持,便又拉上了清海公的小公子,这样一来,恐怕清海公也会鼎力支持,众人也没什么可争的了。


帝修大喜,亦觉得是个很不错的主意。褚仲旭也就算了,他尤其赞赏带上方鉴明这个点子,有了这个能诗善文的天启第一才子,歌功颂德的质量和档次都能更上一层楼。于是当下便拟了旨意,令褚仲旭和方鉴明携带一千军士,择吉日出行,到黄泉关犒军后,往淤河平原迎接神龟。


褚仲旭叩拜领了旨意,顿感锋芒在背,心知恐怕这朝堂上人人都在叹息丢失了令人垂涎的天大肥差。他不禁想着,自己往后还应多向父皇和皇兄谏言,多多开科举选贤才,免得一朝堂都是这些投机钻研之辈。



“师父,我想跟你一起去黄泉关。”海市噘嘴,一想到方鉴明此行恐怕得有个月余才能回来,便心痒痒地很想跟着去。


“别闹。怎么去?这一千多人都是精锐军士,难道你还像以前一样扮男装不成?”


“有何不可?师父,你见过我的身手,绝对不会露馅的。”海市拉着方鉴明的衣角哀求道。


方鉴明身形一僵,心里却一软,片刻后方才说道,“你啊,怎么还像个孩子一样……回头还是请帝姬帮忙掩饰。在去之前,回家好好见见父母吧。”


海市应允,神情却收起了撒娇之意。她心里明白方鉴明所没有言明的意思。


当日海市便回到了叶府。晚饭过后,海市拉上父亲要小酌一杯。海市自小在边关长大,边关寒冷,将士们并不拘束子弟饮酒,因此海市以前也常常和父亲一起饮酒。


“这么多日待在帝姬府上,可有叨扰?”叶将军说。他令人从院子里取来一坛珍藏多时的琼花露,要和女儿好好喝一杯。


“我们俩感情可好了,过段时间便是踏青的好时节,帝姬还邀我一同去行宫踏青赏玩呢。”海市饮了一杯酒,酒味甘美,内心却有几分苦涩。


琼花露是中州名酒,采琼花中露珠为液,取平山堂大明寺之泉水酿酒,入口润滑,味极甘美,但又极易醉人。古有诗言,“维扬城里花名酒,对酒却思花盛时。一笑东风八仙处,月轮空挂最高枝”。


饮酒过半,叶将军也有些醉意,说起海市小时候的趣事。海市出生在越州,那时叶将军还不过是一介渔夫,终日于海上讨生计,却交不出珠税,一家三口被人绑缚着北上,要被卖给北面的蛮人为奴。


那时海市还不过是一两岁的稚儿,还没有记忆,于是海市静静听着父亲讲述往事。这段往事她其实听过很多遍了,以往不曾多想,叶将军也不肯细说,但现在仔细一想,里面竟有骇人的因缘际遇。


“海市啊,当时若不是遇到贵人相助,恐怕咱们一家三口,早就命丧北荒之地了,哪有今日的好日子。”叶将军闷了一杯,心生无限感慨。


“爹,你总说有贵人相助,贵人是谁呀?咱们是怎么引到贵人注意的呀?”海市故作孩童天真之色,又起身为父亲满上一杯酒。


“你那时还是个小娃娃,你娘天天抱着,哪知道那么多。当日有一伙鹄库人来劫掠,正好斩断了咱们的锁链。大家都四散而逃,但我想着,这逃又能逃到哪去呢,逃了要不一辈子困在关外,要不就是被抓回来,那可是死罪……少不得捡起武器,跟那伙人干上一架……正好被贵人给看见,觉得我身手好,便向官兵要了我们去。”叶将军饮着酒,只觉得昔日场景皆在眼前,因着酒意,便比往日更健谈了些许。


“这位贵人可真厉害,还能向官兵要人。”海市有意引导,装出很是敬佩的样子。


叶将军不疑有他。在他眼里,海市还是养在膝下的小女孩,不谙世事,一派天真。“可不?若非贵人正好在黄泉营代陛下犒军,当日又正好有鹄库人来袭之事……皇亲贵胄之人,谁敢不从……咱们现在恐怕性命不保了……”


果然如此。海市心想。她前世对仪王的记载熟记于心,知道在麒泰早年,因着封地近边关,多是仪王代皇帝行犒军之事。


“那其他人呢,还是丧命于关外?”海市缓缓问。救一人,到底是有所图谋,还是真正良善之事呢?


叶将军摇摇头。“不,当时贵人便发火了,呵斥珠税之荒谬,令官兵不许再行此误民生之事,他自会上陈陛下。那些出身不凡之人,眼睛都是冲着天上的,有几个能像贵人一样,低头看一看平民百姓的生活,何况还是那等高高生在云端的人,竟然肯为这些与他无关的人说话。”


叶将军沉浸在往事的思绪中,竟是眼眶也有些红了,继续说道。“何止如此?我当时不过一介乡野僻民,哪有什么武艺,大字也不识一个,在贵人面前跪拜着,身体都是发抖的,心里只想着,若是一句话说不好触怒了这位,可连累你娘和你了。所幸贵人宽宏大量,不仅不计较,反倒对我颇为赏识,帮我谋了军户,赠了银子让我们安家。贵人真是明并日月之人,我们全家的命,实在都是贵人所赐啊。”


海市沉默。她眼前仿佛又瞧见了当初那人,立于边关的寒风中,可能也是清风明月的少年,刚刚走出蜜罐般的锦绣京城不久,乍一见这人间的疾苦,无法袖手旁观。


她可能永远也无法知道,当年仪王救了父亲和一众之人,到底是什么心思和想法。


或许他只是为了收买民心,安插人手于军中。


又或许他本是个有才略有悲悯之人,见着这世间的不平之事,逐渐滋生出不可说的野心。


但无论如何,八年叛乱,民不聊生。史书记载,仪王叛乱,屠戮宗室,民无宁日,各地或沦为战场、尸横遍野,或大旱饥荒、易子而食,或洪涝山崩、田野损毁。这世间几乎毁于一旦。


掀起滔天战火之时的仪王,一定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路见不平、心存良善之人了。


世间诸事,论迹不论心。是非功过皆有后人说,本心如何却是无从得知了。


见着父亲醉意逐渐上来,海市又说。“爹,所以你定要唯贵人马首是瞻吗?”


此话说得好似直白,纵是叶将军酒意上头,也不由得一惊。他望向女儿,却见女儿眼神单纯,恐怕只是无心之言。“人不能忘恩负义。你父亲不才,不懂那些诗书,却唯独记得那一句,也是做人的根本。”


停顿片刻,方才继续说,“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海市沉默片刻,突然笑了,笑容仿佛孩童般灿烂无忧。“爹能不能答应我,心里装着娘和我,可别为了别人死,好吗?”


叶将军拍拍女儿的肩。“海市放心,你和你娘在爹心中,永远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吗?海市心中一哂,面上却不露半分。最重要的话,怎么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做这掉脑袋的事?无非是两世以来,父亲始终把自己看得比女儿更重要罢了。


对于父亲而言,前一世自己活下去是最重要的,女儿的性命在危急时刻总是可以牺牲的。这一世报恩自然是重要的,妻女的性命安全也总是可以割舍的。


亲生父亲要她的命,养育她的师父却愿意牺牲自己保全她的命。


两世以来唯有方鉴明一人,把海市的命看得比自己的更重要。将自己踏平成路,也要送她去往平安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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