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呆鹅

麒泰旧事 9

9 绿蚁新醅酒,晚来天欲雪


海市在霁风馆是团宠,这是不争的事实。师父护着,卓英宠着,哨子哥和一众暗卫亦是将海市视为开心果,能哄得平时不苟言笑的师父忍不住浮现各种各样的表情,尘世间平凡生活的气息又回到了这个杀人履命、寒凉如刀的地方。


很多年以后,可能会有个幸运的白发老翁,围着红泥火炉,对着孙子辈讲起当年的故事。曾经有个活泼讨人爱的小公子,上房揭瓦,下房挨打,刀戟削铁如泥,神情纯真如童稚。


“那他后来去哪了呢?”小孙子或许会追问。也许是当了大侠快意江湖,也许是当了大官惩恶扬善,也许是当了将军金戈铁马,话本里可不都是这么写的。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炉火燃烧滋滋的声响。他去哪了呢,或者说,他们都去哪了呢。暗卫们,非生即死,谁最终都是个销声匿迹的下场。


这拼着性命守护的家国,却是一笔一墨也不会留下他们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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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人回拉缰绳,调转马头,抬头望向海市。


堪堪入冬的马场,已经有了萧瑟之意,然而呼啸而起的北风,也无法稍稍比及海市此时心底的惊惧。那日流觞诗会之后,她和方鉴明寻了时机,在陈将军家的小公子通常在马场训练的日子里,制造了一场偶遇。


只一眼,海市就认出了他。哪怕人的身量、面容、气度有了截然的变化,然而对于自己从小相识、共同相处的人,海市无论如何都能认出来。她感觉自己喉间发紧,仿佛被人紧紧扼住透不过气来,不安之感瞬息之间弥漫心头。


“哨子哥?”海市无意识地轻声呢喃。


这句自言自语被身旁的方鉴明听到了,他微微看了一眼海市,显是有些困惑。“你们认识?”这是自己曾经给陈家小公子陈之昂起的外号,仅在两人之间,除非陈之昂自己又说了出去。


“……不认识,只是有些像我认识的一个故人罢了。”故人这个托词真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海市心虚得很,若不是当时自己耍赖般用一吻躲过了方鉴明的追问,恐怕自己的底儿迟早要被问出来。现下两人这般关系,海市便可以理直气壮地搪塞过去了。


令她感到不安的是,她怎么也想不起前世哨子哥的来历了。早在她进入霁风馆之前,哨子哥便已经在方鉴明手下效力。他出身何处?缘何到了霁风馆做了暗卫?暗卫干的都是博性命的事,通常是无根无家之人,那他原先的家人呢?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也从来没有问过哨子哥抑或这霁风馆里任何一个暗卫。平日里称兄道弟,干坏事了害怕师父责备还常常要哨子哥帮忙善后,但自己怎么从来没想过问问他,他可有什么故事。


自责伴着不安。关于仪王之乱,卷文里只记载着禁卫军大败,溃散四逃,禁卫都督亦再无音讯。也许陈将军并未叛变,只是死于乱军之中?但对于一个统率禁军十数年的老将军而言,后者听着让人十分难以置信。莫非他真的在仪王之乱中叛变,改头换面成了仪王的人?


方鉴明微微摇了摇头,表情有些无奈。他转头看向陈之昂,“之昂,别来无恙。”说起来,他也是许久没见陈之昂了,发现对方身量见长,拔高了不少。


“鉴明兄,今日怎么有空来马场?往日里总觉得你和旭王殿下是同进同出的。”陈之昂说。海市看他年岁应略比方鉴明小两岁,估摸着和自己差不多大。“这位公子是?”


海市打量着陈之昂,打马上前。今日她身着男装,高束马尾,英姿飒爽,倒确实像个姿容秀美的小公子。“在下叶海市。”


“你是叶都督的女儿?”陈之昂显然已经从父亲那里听说过禁卫羽林的人事变动,也听说过叶将军家有一独女。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海市,神色里有些惊奇。“没想到叶将军的女儿,倒是英姿勃勃,若是个男儿身,恐怕又是天启城的另一个掷果盈车的鉴明兄了。”


谈笑间,三人驱着马在林间漫步。枝头叶子已经黄的黄、落的落,落日余晖穿过毫无遮拦的树枝,洒在他们三人身上,仿佛预备着漫长冬夜降临,提前给到最后一缕温暖。


陈之昂年岁仍尚小,还是孩子心性,易于结交,平日里受父亲约束,很少出席聚会、交结好友,偶也有些孤单,于是不一会儿,就和海市熟稔起来,很有几分称兄道弟之意。


“之昂兄,平日里在聚会上很少见到你,你父亲为何不准许你和我们一起玩儿呀?”海市问,感觉到方鉴明的余光微微看了一眼自己,便明白他知道自己在套话。


陈之昂却浑然不觉,默默看着马儿缓步向前。“父亲怕有心人有意结交,惹陛下怀疑。可能——”他沉默片刻,“——可能也怕我年幼,把父亲平日的举动行径告诉别人吧。”


海市一时语塞,感觉面上有点发烧。陈将军还是有先见之明啊,这不就有人来打探消息了吗……幸好未来的哨子哥现在还是个孩子,也素来与方鉴明关系不错,对她和方鉴明并不设防……若是哨子哥在此,恐怕海市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也套不出一句实话来。


“可是从你小时候起一直如此,还是最近才这样?”


“大概几年前开始的吧。”陈之昂不假思索地回答。“几年前,我和一个小伙伴玩得挺好,他父亲也是个不大不小的京官,后来竟发现那京官是前朝逆臣之后,父亲觉得他是有意让儿子接近我。从此以后,便对我多加约束了。”


“我父亲却不如此,他总教导我,君子不忧不惧。不能因为害怕行差踏错而畏惧不前,也不能因为担忧失了分寸而不敢与人来往。”


这话其实是前世方鉴明教给海市的。做霁风馆的暗卫,就要使命必达,避免出错,但不能怕犯错,因为不犯错的能力,只可能在会犯错的实践中形成。也许因着这一番历练,海市形成了勇敢而一往直前的性格,哪怕只有五分的把握,她也敢去试上一试。


陈之昂听罢有些触动。而一旁的方鉴明却有些惊讶,这不是自己家的祖训吗?


眼前倏地飞过一个黑影,海市眼疾手快地取过挂在腰上的弓,从背上抽出箭一搭,手起弦落,黑影应声而落。是一只白颈乌鸦。


“好身手!”陈之昂不由得拍手称赞。


方鉴明眼角微弯,翻身下马,走上前为海市拾起乌鸦,起身的时候,手却微微一滞。他回头望向海市和陈之昂的时候,仍是噙着笑意,面色并无异常。“海市的箭术在这天启城真是数一数二了。”


那还不是你教得好。海市心里暗想。“之昂兄,你看,那棵柏树那儿是不是有一只野物跑过?”


陈之昂本就是半大的孩子,见识了海市的身手,心下正痒痒,立刻奔着猎物打马飞奔而去。


“可有什么不对?”等人影远去,海市立刻压低声音问。


方鉴明展开手心,里面躺着一个金属圆柱。“这是绑在那只乌鸦腿上的。”海市认得这东西。送信之人将纸团卷起,塞进这圆柱里,绑缚在乌鸦腿上,可以避免信纸在往返途中折损。


“这能说明什么呢?”虽然此地临近近畿营,是禁卫羽林的大本营。但军队中有信鸽往来并不稀奇,只不过信鸽换成了乌鸦,确实不寻常,但也不是全无可能。


“白颈鸦认路准、速度快,且不鸣不叫,听起来应该是送信的一把好手。但大徵的军队从来不会用白颈鸦来送信。”方鉴明低声缓缓说道。


“为什么?”海市问,目光又落在白颈鸦身上,猛然明白了。“这是候鸟。”


方鉴明点点头。“正是。适合做往返信使的鸟应为留鸟,有领地意识,能够往返几百里不迷路。若为候鸟,则受季节限制,春秋季则可南北往复,多送不急之件。”


“这不是禁卫羽林会用的信鸟。那这可能是……”


海市话语未尽,方鉴明已经接上。“此事恐怕有异。我曾听过兄长们讲述周游四方的见闻,这类信鸦多养于北面中州大陆,秋冬时节自北向南送信。”


海市点点头,陷入沉思。这金属圆柱是空着的,说明信件已经被人取走了。发信之人,弃用信鸽而用白颈鸦送信,显是怕信鸽被混入禁卫军的正常通信之中被人捕获。仪王的封地正在北面,这会是仪王势力的来信吗?这是否意味着禁卫军中有仪王的人?


“方鉴明,”海市内心并不想把方鉴明卷进来,但她也心知此事须得清海公的助力。“事有蹊跷,不知你可否说服清海公留意一二?”


“自然,此事我会想办法让父亲知晓。”方鉴明干脆地说。他亦明白此中干系重大,须得有权有位的朝臣方能调查清楚。“我想此事不宜公之于众,须得私下徐徐了解。”


海市点点头。此时陈之昂的马蹄声近来,他面上有些沮丧,显是一无所获。等他打马走到跟前时,脸色突然变了。


“父亲。”


海市和方鉴明回过头,望见了正驻足远处的陈将军。方鉴明眼疾手快,将白颈鸦掩于外袍之下,立刻上前行礼。海市亦随之拱手。


“见过陈都督。今日鉴明和好友来此马场训练射箭,正巧遇上令公子。”


陈都督微微颔首,目光却转向海市。“你是叶将军的女儿?”


“正是,在下叶海市,有缘得见都督,不胜惶恐。”海市惊讶于对方的敏锐,自己男装打扮,初次见面竟然已经猜到了自己的身份。


陈都督沉默一会,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回去吧,姑娘家的还是少来此地,成何体统。”言毕便转身离去。


这话很是不客气,引得海市心里不由得开始掂量思忖起来。陈之昂见父亲如此,害怕海市面上挂不住,忙解释道。“海市,你别在意,我父亲向来这样,观念总是传统的那一套,并不是有意针对你。”


海市笑着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却暗暗和方鉴明交换了一个眼神,明了双方心里都在想着同一件事情。这陈都督似乎对自己有些莫名的敌意,难道是因为自己父亲近期调入禁卫羽林,乱了他的规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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